民国时,怀二柱在哈尔滨老道外开了一个鞋厂。有一次,他接了个活儿,给驻在老道外大兵营里的大兵做鞋。大兵营里边,总共有一百来个大兵,每人做四双鞋,加起来就是四百来双。对怀二柱来说,这是个挺大的活儿,他和工人们赶工赶时,按照要求做好了。
等到约好的交货日期,一大早,大兵营就来人了。只见带头的这个人,歪戴帽子,斜挎大枪,贼眉鼠眼,瘦得跟柳条棍儿似的。怀二柱很奇怪,兵营里原来管采买的叫“休大迷糊”,来订这批鞋的就是他,咋说换人就换人了呢?
怀二柱一问才知道,新来的这个采买,是大兵营皮营长的小舅子,休大迷糊已经被调去伙房了。
怀二柱赶紧殷勤地把鞋子搬出来。“柳条棍儿”一挥手,旁边的小兵就开始点数。点完数没错,柳条棍儿拎过钱袋子,故意在怀二柱眼前晃了晃,晃得银钱“哗哗”直响,才说:“那我可就付账了?”
怀二柱“哦”了一声,柳条棍儿又说:“那我可就付账了!”声音比刚才大了许多。怀二柱还是“哦”了一声,心想:这位新来的兵爷,咋这么磨叽呢?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了老半天,也没擦出啥火花来。柳条棍儿急得心里直骂娘,其实他的目的很简单,就俩字儿:要钱。可这话不能摆到桌面上说,见怀二柱傻愣愣地不上道儿,柳条棍儿重重地“哼”了一声,一转身,看见了地上的鞋,上去一脚,就把一堆鞋给踢飞了。然后,他弯腰捡起了一双,气鼓鼓地说:“你们看看,就这破鞋……左右脚都不分,咋让人穿呢?”
接着,柳条棍儿一挥手:“把这些破鞋都拉走。钱,不给了!”
怀二柱急了,伸手就去拦,可他的手刚伸出去,脑瓜上就顶上了一大堆枪管子。他只好把手慢慢地收回来,举在了肩膀的两边,任由那四百来双鞋被装上马车拉走了。
后来有人指点怀二柱,说柳条棍儿整这么一出,就是想要点回扣,让怀二柱去送点礼。没想到怀二柱是个犟种,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不,咱本本分分地做鞋,他们为啥就不能本本分分地给咱钱呢?”
第二天一大早,怀二柱打扮一新上街了。他东走走,西看看,不买啥,也不干啥,就是闲溜达。正溜达着,就有人看出异样来了:“哎呀,二柱你这是咋整的呀,你这皮鞋咋穿反了呢?左脚穿在了右脚上,右脚穿在了左脚上,不难受吗?”
怀二柱就等着这句话呢,他郁闷地说:“我给大兵营辛辛苦苦地做了四百来双鞋,大兵营换了个新采买,非说我做的鞋左右脚都不分,一个大子儿也没给我,就把鞋全都拉跑了。我就想穿上我自个儿做的鞋试试,我这鞋,这左右脚,到底分没分呀!”
怀二柱的声儿不大,语调也很平静,却不亚于一阵惊雷,在哈尔滨老道外的上空炸开了。没多大工夫,菜市场、肉铺、被褥厂、服装厂……所有和大兵营有关的买卖人家,都听说了这事,大家都担心起来。这一下,大兵营里头,不论谁出来,不但赊不了账,屁股后边还跟了一堆要账的。
不能赊账,对大兵营来说,那可挺要命。为啥呢?原来大兵营的皮营长一口气娶了六个姨太太,钱自然不够用,只能寅吃卯粮,一切都欠账。菜钱、肉钱、油盐酱醋钱、被褥钱,甚至连区区一百多条绑腿钱都欠着,等到上头把下个月的军费军饷发下来,再还上。
休大迷糊负责采买的时候,因为他守信用,大家伙儿都肯赊给他,可这一切,都被柳条棍儿给破坏了。
赊不到肉,赊不到菜,好在大兵营里头有粮食,还饿不死,就上一顿苞米面儿大饼子就咸菜,下一顿咸菜就苞米面儿大饼子。这种玩意儿没油水,没香味,吃一顿两顿行,吃的时间长了,大肠干燥,连屎都拉不出来。
大兵们急眼了,一大群人就把伙房给团团围上了,要讨个说法。大厨出来解释:“采买的没给买,我也没招儿啊!”大兵们就去找采买,先是找到了休大迷糊,休大迷糊说:“早就不让我干了,这个事儿,该找谁找谁去吧。”大兵们打听明白了,就去找柳条棍儿,可柳条棍儿闻听了风声,早吓得跑没影了。
找谁也找不着,一个大兵实在气不过,抬起枪口,对着天空“砰”地放了一枪。这下可坏了,大兵们没处发泄,正好都在气头上,就都学着他,抬起枪口,“砰砰砰砰”朝天开起了枪,枪声响成了一片。
皮营长正在家里搂着新娶的姨太太睡懒觉呢,一听见枪响可吓坏了,急忙提上裤子挎上枪,就往大兵营跑。到了大兵营一看,不禁傻眼了,这是要哗变啊!
大兵们见当官的来了,觉得终于找着正主了,就都把枪口一转,对准了皮营长。一百来条枪,一百来个枪口,黑洞洞的一大片,皮营长吓得差点尿在裤子里。他仗着胆问:“咋、咋回事儿?到底咋回事儿?”就有两个亲信,上来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皮营长气坏了,又觉得众怒难犯,就吼道:“来人,去把柳条棍儿给我抓回来,绑在大门柱子上,抽五十鞭子!”几个大兵答应一声,出去了。皮营长想了想,又吼道:“来人,赶紧把怀家的鞋钱给送过去,一个大子儿也不能少。”又有几个大兵答应一声,也出去了。
事情貌似都解决了,可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没有。根本就没有。
怀二柱见到来送钱的大兵,只是笑了笑,把钱收了起来,啥也没说。第二天,他还是反穿着鞋上街了。他还是东走走,西看看,不买啥,也不干啥,只是闲溜达。见他的鞋还反穿着,大家伙儿以为他的鞋钱还没要回来,于是,还是没有人肯赊给大兵营肉,没有人肯赊给大兵营菜,大兵们还是只能啃苞米面儿大饼子就咸菜。
皮营长急了,对柳条棍儿吼道:“今儿个你就是下跪求,也要让怀二柱把鞋换过来,穿正道了。”
柳条棍儿不敢耽搁,捂着还没好利索的屁股来到了怀家,求怀二柱把皮鞋的左右脚换回来。
怀二柱摇摇头,说:“这四百来双鞋的钱你没有给我,我没有钱进皮子,进鞋底子,进线绳子。因为没有活儿干,也没钱发工钱,工人也跑了。那可都是干了五六年的熟工啊!我的鞋厂已经黄了,黄得透透的了。你把我坑成这样,就没想过要给我一点补偿吗?”
柳条棍儿就问怀二柱,想要多少补偿。怀二柱伸出了大拇指和食指一比,八百块大洋。
柳条棍儿还想再讲讲价,怀二柱不再搭理他,转身就走了。他还是反穿着鞋,上街了。他还是东走走,西看看,不买啥,也不干啥,只是闲溜达。
柳条棍儿回到大兵营,把怀二柱的话添油加醋地对皮营长说了一遍。皮营长气得鼻子都歪了,恨不得马上就把怀二柱抓起来,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可是皮营长忍住了,他对柳条棍儿说:“去跟怀二柱说,多了没有,只有一百块,不要就算了。”
皮营长现在忍了,不等于他永远都会忍。现在是站在风口浪尖上,只能忍,可忍过了这一段时间,他肯定会使手段、布圈套,让怀二柱来钻。其实,自从皮营长听说怀二柱敢反穿鞋逛大街的消息后,他就对怀二柱怀恨在心了。
柳条棍儿把一百块大洋放在了柜台上,又把皮营长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怀二柱想了想,把那一百块大洋收了起来。
柳条棍儿转身刚走,怀二柱就背上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直奔火车站,逃了。他心里明白,自己去要鞋钱,就会和皮营长结下仇,那一百块,就是他为了逃跑而准备的盘缠。
人都跑了,故事该结束了吧?还没有呢!
怀二柱逃跑的时候,又摆了柳条棍儿一道,他的鞋没换过来,还是反穿着走的。很多人都看到了,大家都认为,怀二柱不但没要着钱,还被皮营长给赶跑了,大家就更担心了,全都聚在了大兵营门前,高喊着:“讨债来了!”
大兵们一听,皮营长欠了这么多钱,再回想起这些天都是干打雷不下雨,还是吃苞米面儿大饼子就咸菜,就也担心,自个儿的兵饷会发不下来,就全都端着大枪,把皮营长和柳条棍儿围在了营房里,不发欠下的饷银,就不让出来。这一次,是真的哗变了。
皮营长实在没办法,就揪住了柳条棍儿的脖领子,把他拖出营房,拖到了大兵们面前,掏出枪,一枪把他毙了,然后答应,三天之内发军饷、还赊账,这里里外外的混乱才算平息下来。没有钱,咋还呢?卖房子卖地,卖金银首饰,就是卖了几个姨太太,也得还。
还有一件更有趣的事。
怀二柱一上火车,就看见了一个老熟人,两人一对视,就都笑了。这个老熟人是谁呢?就是休大迷糊。休大迷糊并不是真的迷糊,因为他上眼皮特别大,总向下耷拉着,冷不丁地一看,就像在那儿迷糊着,才得了这么个外号,实际上,他可一点也不迷糊,精着呢!
休大迷糊早就料到怀二柱会跑,到时皮营长找不到人发泄,一定会把火撒到他的身上,他再留下,肯定没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跑吧,就也买了一张火车票,逃跑了。
要说人生何处不相逢,还真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