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回头是岸
卜仁海经受了此番惊吓,缓了良久,才发问道:“吴峥嵘,你怎么可能做到这等境界?就算你有《烟戏秘笈》,二十年不练,也不可能如此。当年,我偷看师父练习烟戏数年,最高境界不过吐出丈余烟雾,也不曾听过有什么声音发出。难道连师父都没有研究透《烟戏秘笈》吗?”
吴峥嵘脸色惨白,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师父当年的最高境界,的确如你所见,他也只教了我一部分便去世了。后来,我日夜研读《烟戏秘笈》,在病倒之前,将烟戏之奥义全部悟透学会。二十年来疏于练习,确实生疏了不少,因此,今天拼了全力也只达到了当年的七分水准。你说的声音、文字、颜色、动静只是其中几项微不足道的渲染罢了。你当年只是偷看师父练习,自然只能学得其形,无法习得其精髓。”
卜仁海继续问道:“那么,最后这收烟入口,又是什么讲究?”
吴峥嵘回答:“为不使烟气污人口鼻,使观者能够赏心悦目,但凡是大场面的烟戏表演,就要求回收烟气。在秘笈的最后一章,有如何制作‘逆烟丸’的方法,用了此法,烟气回收后,能在喉结处凝成红丸一颗。将红丸抛至野外,片刻就能爆炸,烟气即移散至野地。”
卜仁海恨恨地说道:“可恨那老不死的怎么就看不上我,不肯将《烟戏秘笈》传给我,连小师妹也看不上我,最后嫁给了你。”
吴峥嵘继续说道:“当年师父将《烟戏秘笈》传给我,又将师妹嫁给我,你不辞而别,离开我们。我知道你心中怨气很重,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出现,我心中也很抱歉。多年以来,我一直怀揣秘笈,到处探听你的消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见到你,将《烟戏秘笈》赠送与你,好让你完成未尽的心愿,让我们师兄弟复归于好。没想到,今日却在这里相见,而你为一己之利,竟然勾结洋人,倒卖鸦片,戕害国人。今日,也该是这本书的末日了。”
吴峥嵘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烟戏秘笈》,一甩手,扔进了身旁的火盆之中。卜仁海大叫一声:“不要!”只见他身体向前飞纵,一把抓住了已经燃烧起来的秘笈。只可惜,秘笈见火即焚,转眼化为灰烬了。卜仁海绝望地倒在了火盆旁,嘴里喃喃道:“我的秘笈,我的秘笈啊……”
这时,吴峥嵘猛烈地咳嗽了一阵,他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用手扶着桌角站起身来,环视大厅中正襟危坐的烟馆老板们,开口说道:“刚才我的一些话,说与卜仁海听,也同样说与各位听。我还有几句话,也要送给各位。早年间,我迷恋烟戏能呈现恢弘的幻境,反复吸食旱烟、苦练烟戏,然而不过二十年,便得了重病,几乎等同于废人。可见旱烟尚且不能吸食过量,何况毒性猛烈千百倍的鸦片烟。各位细想,旱烟烟戏制造幻境的初衷不过为娱乐百姓,调剂生活,其毒害不过止于一人之身;鸦片烟制造的幻境,却能祸害我们的家国,其利不见,其害无穷啊!”
说罢,吴峥嵘眼角滚落下热泪来,烟馆老板们脸色不禁为之一变。
在一旁观战多时的吴芝山急忙挣脱了束缚,上前挽住父亲的手,搀扶着他出了大厅,父子二人一起回到了赵家庄。
因肺部被烟气熏灼过度,吴峥嵘旧病复发。一到家,吴峥嵘就躺倒在床上,咳嗽不断,不长时间,就咳出了血来。吴芝山请来各路名医为父亲治疗,医生都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再请也不肯来了。
吴芝山痛彻心扉,经此一劫,他下决心与烟瘾斗争到底,也不再和那帮狐朋狗友来往了。顾不上烟瘾发作,涕泪横流,吴芝山日夜守候在吴峥嵘跟前,无微不至地尽心伺候他。然而为时已晚,吴峥嵘病入膏肓,身体如油灯将尽,愈发虚弱。
这一日,裘老板与几个烟馆老板突然造访吴家。
在病床前,裘老板对奄奄一息的吴峥嵘说:“卜仁海疯了,一时没看住,披头散发跑了出去,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今天过来,是专程向你道歉来了。”
然后,裘老板缓缓讲起过去的经历。当年,裘老板在广州做旱烟小生意,偶然碰到了刚刚南下的卜仁海,裘老板因见他烟戏本领了得,十分敬佩,就跟他做了朋友,也跟他学了一些烟戏本事。后来,裘老板因生意纠纷,误伤了一条人命,是卜仁海及时出手相帮,助他摆平此事,免去牢狱之灾。谁知卜仁海竟以此为把柄,要挟裘老板为自己办事,裘老板无奈之下只得答应。
卜仁海让裘老板到江宁城找他的一个旧日仇人,仇人的名字叫做吴峥嵘。裘老板来到江宁城,在烟馆一条街找到了吴峥嵘。在卜仁海的授意下,裘老板在吴峥嵘的旱烟馆对面开了一家烟馆。后来,卜仁海在广州勾结上官员,做了戒烟医院院长,并私下贩运鸦片烟到江宁,让裘老板将旱烟馆改为鸦片烟馆。从此裘老板一边替卜仁海赚银子,一边监视吴峥嵘,想偷出一本叫做《烟戏秘笈》的书。吴峥嵘看到鸦片烟的危害,带人围堵了裘老板的福寿膏烟馆,坏了裘老板的生意,裘老板也因此了解到吴峥嵘是一个讲仁义、有担当的人。
再后来,吴峥嵘发病,携家眷突然远走他乡。裘老板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卜仁海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吴峥嵘。裘老板无奈,不得不继续寻找吴峥嵘作对报仇。
二十年来,裘老板借口拖延应付,只说找不到,不想卜仁海越逼越紧。恰巧那次裘老板路过赵家庄,遇到了一个会吐烟圈的年轻孩子,经过几天观察打听,果然是吴峥嵘的儿子。卜仁海听说此事,倒不急着去找吴峥嵘,他授意裘老板先诱骗吴芝山染上鸦片烟瘾,再准备慢慢地折磨吴峥嵘,并以一本书折一两银子的高价,诱惑吴芝山偷走了吴家的书,试图找到《烟戏秘笈》,但秘笈由吴峥嵘贴身保管,从不示人,卜仁海最终也没有找到。
裘老板继续说道:“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没想到,你和卜仁海是同门师兄弟,他竟然这么对你,想想这个人真是无情无义至极。现在他疯了,我没了掣肘,鸦片烟馆我也彻底不干了。跟我相好的几个烟馆的老板,看过你的烟戏,听说你的壮举后,也都非常感动,发誓不再干这行了,现在,他们也都把鸦片烟馆关了。”
吴峥嵘听说后,惨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想要说什么,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吴芝山在一边用毛巾赶紧接住,展开一看,是一大摊脓血。裘老板他们见了,无不心酸落泪。
待吴峥嵘咳嗽平息之后,裘老板从袖里掏出一样东西,说:“近来,从朋友手中传阅的邸报得知,朝中奏请禁绝鸦片烟,皇上已经恩准,钦差大臣林则徐林大人已经启程前往广东禁鸦片了。”
吴峥嵘突然睁大眼睛,往裘老板手中的邸报上扫了两眼,连说几个“好”字。他转过头,艰难地对儿子吴芝山说:“芝山,你要……好自为之……不要再碰鸦片……我九泉之下,也就放心了。”
言毕,吴峥嵘安然逝去,脸上充满了欣慰之色。
吴芝山撕心裂肺地高喊了一声:“父亲!”随即他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