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恨,其实就是那么爱(2)

于是,她安心地待在伯父家,一旦情绪稳定下来,她就是一个好姑娘。老家的山水人物慢慢隐去,隐在心里,她恨,恨母亲狠心遗弃了她。

伯父隔一段时间会写一封信寄回老家,常常是姐姐回信,内容基本一样,只说家里都好。有一回,伯父要她给家里写信,她试着写“我挺好的”,写完之后,她撕了,她不想让母亲看到她写的字。

十三岁那年暑假,伯父带着她回了一趟老家。那么想回家,回到家她却摆出一副冰冷的样子。因为她看见家里多了一个男人,母亲让她管那人叫爸。她咬着牙,不肯说一个字。

她喝不惯家里的水,因为开水瓶里闪着油花。于是,母亲把锅和开水瓶洗了又洗。她想一个人睡,要干净的床单,于是母亲给她腾了一张床。

她的心是滚烫的,却包着坚硬的壳子。离开那天,她是蹦蹦跳跳走的,从回家到离开,她没有叫过一声妈。

只是,她默默地把平时省下来的零用钱放在母亲的枕头下,把那双新袜子放在妹妹的枕头下,把那支心爱的钢笔放在姐姐的抽屉里。

后来姐姐给她写信说,母亲哭了一场,重复着一句话:“等二姑娘长大了就会晓得的……”后来,她上高中那年又回去一次。那一次,她安静了许多,母亲头上已经夹杂了白发,她也想喊一声妈,可嘴巴像生锈了一样。不过那一次她肯叫继父一声叔叔。那年姐姐考上了师范学校,母亲高兴坏了,因为家里终于有一个“公家人”了。

后来,老家有人来天山淘金,母亲请那人带了几块腊肉过来,捎话让她考上大学后回去一趟……她回去了。母亲把整整一万块钱交给她,却不肯多说什么,只说:“给你准备的学费。”

再后来,家里装了电话,日子越来越好了,只是母亲越来越老了。母亲实现了她的目标,她的三个女儿都成了“公家人”。

她问母亲:“为什么当初不要我了?”母亲说:“等你当了妈,你就晓得了。”

这些年她想了很多办法来理解母亲,可好像都没用。她还是恨,恨母亲强硬地改变了她的生活方向……就在此时,她当了妈,她很想念母亲,但怎么想,也不具体。

第二天傍晚,母亲出现在病房门口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在做梦。跟在母亲后面的还有姐姐和妹妹。她一下子蒙了,只一个劲儿地哭。母亲伸着粗糙的手抹她的眼泪,直说:“坐月子,不敢哭啊……”原来母亲昨天夜里就出发了,让住在县城的姐姐和妹妹找车回来拉她,清晨就直奔西安,母亲实在忍不住,第一回大方地说:“咱们飞过去。”她迫不及待地问母亲:“当年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母亲安静地说:“没能生个儿子,我在老家常受白眼。你爸劝我,只要三个姑娘好好念书都成器,也是一样的。他死了,这事我得办。让你跟着伯伯走,是因为你抓周时,一把抓了围裙,你姐抓的是毛笔,你妹抓的是算盘,别人说这是命中注定的。我心里打起了小九九,这老大老小抓的都是‘公家人’弄的事情,只有你抓个围裙,这不是锅前灶后的事情嘛。我就想,让你到城里去,城里台子高啊,说不定也会成器。”她眼里含着泪问:“就因为这个?”

母亲说:“还有一件事咧。有一回下雨,我让你们在道场的地上画以后弄啥,你姐画了带十字的药箱,你妹画了一台电视机,你画了一把伞。那时咱家墙上贴了一张画,《毛主席去安源》,毛主席手里就拿着一把伞嘛。我又在心里打起小九九,莫不是你要成大人物?既然这样,那就让你到城里去,城里台子高嘛……”她隐隐记得,她画那把雨伞,是因为她不喜欢家里的破草帽,可是家里没钱买伞。

接下来的两天,母亲一直陪着她,总有话说,总说不完。她忽然明白,那么恨,其实就是那么爱。

第三天,回到自己家,她给母亲接好泡澡水,然后掩上浴室门。她听见母亲轻轻叫了一声,她打开门,母亲忽然羞涩地抱住双臂——曾经丰满的母亲,已经干瘪。

她说:“妈,怎么了?”母亲说:“我头一回用这么一大缸好水,舍不得。”她说:“那就住在这里,天天洗。”母亲说:“得回去,家里还有个老头子。”

她再一次落泪,母亲就像一棵水仙,努力地开,开出三朵花。她努力供给养分,等花开美了,剩下的才是自己,那么瘦弱干枯,甚至衰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