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里,任凭水里的父亲怎么招手和呼唤,就是站着不动。我昨天就准备好的,和那条孔雀蓝泳衣放在一起的游泳镜,在这时我没法不想起它来。
我低头看着奶油般的浪花顺着海滩涌上来,一下一下地啄着我的脚。我对父亲说:“我得戴游泳镜。”从第一次学游泳,我就习惯了戴游泳镜,对我来说,游泳时它和游泳衣一样都必不可少。
父亲抬头看了看日头,它已走到第二棵椰子树的树梢。一只带斑点的海鸥飞掠过他眼前,嘎地嘲笑了一声,飞走了。
父亲无奈地叹了口气,走上岸来,“在这等着,别动。我去买游泳镜。”
海滩上到处都是人。那些浑身湿漉漉的游泳的人和滴水不沾的不游泳的人,所有人的脸上都是那么无忧无虑,一副快乐度假的样子。只有我无比沮丧,双臂交叉环在胸前,极力遮住我的胸部和那只一只眼的加菲猫,不让人们看到它们。对我来说,这个下午和这海滩已经受到损害,无论如何也跟他们的不一样了。
这都怪他。他总是这样,丢三落四,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脑子里像缺根筋一样。
当我还是两个月大的婴儿时,一次趁母亲一不留神,他喂我吃了一颗黑提子,差点结果了我的小命。我的小脸憋得都紫了,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幸亏当时串门的邻居手疾眼快,她把我像个沙漏似的倒拎起来,在我后背上一顿猛拍。我吐出了那颗完整无缺的黑提子。我用小手触摸了一下死神的大翅膀,又回来了。
两岁时,他和我玩“扔高”游戏。我一次一次地被他抛向空中,又一次一次地降落下来。我咯咯地笑着,看着天花板近了,倏地又远了……不知怎么他回了一下头,没接住正在降落的我。我被重重地摔在地上,顿时没了声音……
三岁时,他把我驮在肩上,我两手抓住他的两只招风耳玩骑马。我用小腿使劲擂着他的胸膛,他则发出一连声欢快的马的嘶鸣。这时,院子里的一个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应声就往外走。可是,他忘记了门框高一米九,而他有一米八,忘记了我还坐在他的肩上。只听“咚”的一声山响,我一头撞在门框上,顿时,额上隆起个大包,鼻子血流如注。
五岁时,父亲骑车带我和弟弟去博览会,弟弟坐在自行车前梁上,我坐在后车座上,在街的转角处,他远远看到一个久没见面的老同学,忙紧蹬两下,打算下车寒暄。他一抬腿,一脚就把我踢下了自行车……
七岁生日那天,他带我去书店买书,结完账,他把我丢在那儿,自己一个人回家了。我像所有走失的孩子那样恐慌和无助,感觉大祸临头。我张着两手,小声哭泣着,从一楼找到六楼。那天傍晚,当我被民警送回家,一进家门,我就看见我的父亲,翘着二郎腿,正悠闲地喝茶呢。
……
这一笔笔的血泪史,本来我早已经忘了,因为这个下午一连串的郁闷与沮丧,它们又重新回到我的心中。有时候,我真怀疑他是不是爱我,是不是存心那样做。
我可怜的妈妈,她从他那里所遭受的这一切肯定比我们多。两年前,她终于忍无可忍,和他离婚了。
我越想越气越委屈,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突然,我想报复他一下,我做了他十几年的女儿,从来没有这个想法。这还是第一次。我决定把自己藏起来,吓唬吓唬他,让他满世界找去。
在一棵椰子树底下,我用沙子把自己埋了起来,连同我身上这件又小又旧的加菲猫游泳衣。我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看到它了。
大海在阳光下闪光,沙子暖烘烘地包围着我,耳边传来海浪拍打海滩的声音。我的眼睛睁不开,不知不觉迷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半个小时或者几秒钟,一阵嘈杂声传来,我睁开眼,不远处的海滩上,一个男人张着两手飞奔着。他向前跑,再向后,然后又再向前,像个癫狂的猴子似的,在海滩上乱窜,抓住任何一个可以抓住的人,问人家:我的女儿,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女儿?
那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
现在,他抓住了一个穿橘色制服的海滩救护员的胳膊,指着波浪翻滚的蓝色大海,大声叫喊着:我的女儿不见了,快救救她!说完,他放开救护员,朝前奔跑了几米,准备跳入大海。海滩救护员抓住他,看上去像在询问他详细的情况。在他们周围,人越来越多,还有更多的人从远处的海滩上朝这边过来了。
我远远地看着人群中的父亲,又气又恼。看来,不能再这样藏下去了。我决定提前结束对他的惩罚。如果这样下去,接下来,指不定他还会出什么洋相呢。我叹了口气,从沙子里站起身来。
我站在人群外喊了他一声,父亲怔了一下,迟疑着扭过头来。他的生活从此改变了。只见他两眼通红,脸颊扭曲,像个小丑。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一个成年人这样失态。人们随着他的视线也转过头来。我闭了闭眼睛,心想,但愿永远也不要有第二次。
父亲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我,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我还以为你被大海冲走了,你不会游泳……”他紧紧地抓住失而复得的我,仿佛稍一松劲,我就会被大海吞掉。
父亲一头汗水,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一只扣子还系错了。他乱糟糟的头发向上支棱着,露出了发根的白色。父亲真禁不起折腾,他好像一下子就老了。
忽然,我羞愧起来,不敢抬头看他,恨不得再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