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多了解你一些

有外婆的夏天,格外像夏天。温和的胖老太太,讲话柔声细语,走路没有声响,静静地在屋里削土豆、泡茶叶、剥豆子。我们一放暑假就扎堆去乡下。西河镇染坊湾,有河有鱼,有田有蛙。

傍晚,发烫的泥地渐渐变凉,我们就在三棵樟树下吃饭。《哆啦A梦》漫画、《三年级暑假作业·数学》、铅笔、橡皮擦统统从桌上撤走。冬瓜汤下暑,绿豆汤解乏,饭后还有瓜,我们一边吐籽一边逗狗。

外婆会叫隔壁邻居来吃肉。有大叔牵着牛走过,也会吆喝两声算打招呼。脚边绕来绕去的鸡啊狗啊猫啊,热闹到不行。

早上,外婆会叫我或我妹去摸几个蛋,刚生的,热腾腾的。一人一碗米酒蛋汤。现在看来,这是求之不得的绿色无污染,怪不得我们家的人个个身体倍儿棒。

体质好,是命好的表现,因为长身体的时期被温柔地、持续地伺候过。

外公有雅兴,除了樟树,还种着几株牵牛花、栀子花。我们玩儿累了,在竹席上乘凉,枕着田埂起起伏伏的蛙声入眠。迷迷糊糊中,外婆扇风,花香浮动,裹着花露水、痱子粉的味道。

她拿蒲扇给我们赶蚊子,怕吵醒我们,动作轻柔。直到现在,我闭上眼睛还记得小腿上一下一下的温柔触感。

外婆宠孩子,什么都护着,不分对错。

汪曦是我二表哥,小学时作业做不出来被老师骂。他哭,外婆也哭。她拉住小姨:“三华啊,你给他写了吧,写了好睡。”小姨说我不可能天天给他写啊,他加减乘除都不会人家会笑的。外婆说:“总能会的。”

暑假,骄阳当头,汪曦最爱大中午去钓龙虾。外公在河边种了一小片竹林,外婆就拿刀给我们砍竹子,做钓竿。外公心疼竹子,看到了免不了唠叨。她把竹子递给我们,让我们拎着小桶快去,转身对外公说:“竹子长得快。”

我挨着她睡,她的皮肤松弛,好凉好舒服。外婆身上有种极度让人安心的味儿,可能是棉布、花露水,或者烧饭的油烟。我问外婆,房梁上咚咚咚的是什么声音啊?她说:“是猫在跑呢,睡吧。”

外婆前前后后养了好几只猫。算不上养,因为那些都是流浪猫,突然跑到院子里来,给它吃的,它就留下来了。半年或一年后,又会突然消失了。

外婆不想念它们。名字也不取。一只消失,又一只来了,重新把吃的拨一些放碗里,爱吃不吃。说起来,这也是一种萍水相逢、不亏不欠的潇洒际遇。

她最害怕冲突。最喜欢亲人团聚。

安琪、汪曦、马汪洋是我的表哥表弟,他们打架把床跳塌了,外公气坏了。她说,哎呀这可怎么办啊,拖延时间,轰大家出去,怕外公发火。

表姐在院子里给她洗头,我说外婆换个发型吧,发箍戴多少年了。姐白我一眼,外婆就笑了。因为外婆头发实在是很稀疏,没办法换发型。

我爸早上不吃粥,她就早上煮粥给其他所有人,给我爸单独煮面条或者炒饭。大表哥事业受挫,有几年不爱回自己家,就天天在外婆家昏睡。只有外婆不批评、不怪罪,只是把一日三餐烧好。

每次她在电话里唤大家回来聚,那种语气有一丝心怯。害怕打扰,又鼓起勇气。

她一辈子付出,几乎没什么自我表达。

全世界的外婆都这样。

我想了解她多一些,可她习惯了默默的,好像从来不需要得到这些。

外婆的爱,融进举手投足中。每一帧关于童年旧时光的画面都有外婆。不需要被聚集,不需要被歌颂,不需要被安于醒目位置,她只要确认你好好的,是最温暖、和煦、善良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