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曾祖母的眼里突然有了光:“是宝呀,上次英子说你在医院待产,所以没来看我,现在出院啦,身体好些了吗?不对,我老糊涂了,你是在上学吧,现在放暑假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能感觉到外曾祖母在努力同岁月和衰老做斗争,她从混沌的记忆里抓住一个点,然后顺着脉络抽丝剥茧,最终还原出脑海里所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她怕自己记不得了,也怕别人因为她记不得而不愿跟她对话,便把所有看似对的可能性都罗列出来,以此证明自己还拥有这些记忆。
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指着一堆吃食问我喜欢哪个。我的鼻子突然酸涩起来,眼睛也热辣辣的,肿胀得难受,正当我忍不住时,母亲端着一盆温水进来,招呼我给外曾祖母擦身子。
母亲用毛巾沾了温水,先给外曾祖母擦脸拭手,从脖颈到双臂,再到腋窝和背部,仔仔细细地擦洗干净。我低着头,不敢去看外曾祖母的身体。母亲也低着头,不放过外曾祖母皮肤上任何一处皱褶。外曾祖母也低着头,她仿佛习惯了,任母亲将她的胳膊抬起、放下,又仿佛尚未习惯,面上露出克制的羞赧和愧疚。
我们相对无言。房间里袅袅直上的檀香和哗哗的水声,让寂静的氛围变得不那么沉重。擦拭结束后,在母亲换床单的间隙,我借口洗水果走出房间。我感到一阵无力,这种感觉像患有某种病的后遗症,每探望外曾祖母一次便发作一次,并且无药可医。
我想起曾经精神矍铄的外曾祖母。她每日清晨五点多起床,将齐腰的银丝仔仔细细梳顺滑了,用银簪子绾了发髻,再换上干净清香的衣服,静静地等日头上来。我想起她弯弯的眉眼、温暖的笑容,想起她攥着我的手走在乡间的小道上,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我端着猕猴桃泥回去时,房间里已经焕然一新。外曾祖母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像一个懵懂的孩子,恍恍惚惚要坠入梦乡。母亲将要清洗的衣物、床褥塞进袋子,拉着我退出来,轻轻关上了房门。
“这便走啦?以后要来勤一些,你这两天不来,老人家的房间都要馊掉了。”亲戚从堂屋里走出来,笑着同母亲说。
“这两天孩子回家,没顾上。那我们先走啦,改日再来。”
她们俩像按照设定好的程序,在进行了告别、挽留、推辞等一系列客套的寒暄后,这场探视才得以结束。
“你没时间去的时候,她就不能帮忙换洗一下吗?”
“都不容易。”母亲叹了口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回过头看到她脸上的倦意,忽然理解了她的疲惫和太多的不可言说。
晌午的公交车上人少了一些,去的时候行囊鼓鼓、心里空空,回来的时候双手空空,心底却愈加沉重。
“我要是有一天也这样了,一定不要拖累你。”母亲背对着我,轻轻地说了这句话。我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的视线越过母亲的背影,越过她头顶的白发,在摇晃的车厢里,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活在这个摇摇晃晃,又空空落落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