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知道你们是在多大年纪时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英雄的。
我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在此之前,我的父亲是名中学老师,在我眼里像是能执掌生杀大权的人。
到了我上初中的时候,他不仅是隔壁班的班主任,还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
每次放学后,他从办公室的小黑屋里走出来,拿着一只鼻烟壶,鼻子重重一吸,一脸享受。
同学就用肘子捅了我一下:“喂,陈辰,你爸爸。”
然后他们就羞怯地避开——这种得意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人心目中英勇夺目的大英雄,在你身边就像一只小绵羊。
这种充满占有欲的感情,让我对父亲充满崇拜之情。
后来班上传出风言风语,说陈辰一定是因为他爸爸的关系,才上了优等班。
我非但没觉得难过,还在心里偷笑,心想:“那又怎么样?我就是有这样的爸爸,你都没有!”
但我也有不太明白的时候。
小时候的我很调皮,和其他小孩儿干架都是常事。小孩干架,双双挂彩。我爸到教室里,点头哈腰地给人道歉。
我不服气,为什么总是我的爸爸在道歉?
我赌气,嘴巴噘得可以挂住一把壶。回到家里,我爸也“识相”,赶紧做了一盘香喷喷的红烧里脊哄好了我。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让?”
“为什么?”
“谦让是美德。你让了同学,下次他会念你的好,也会让着你的。”
那时我觉得父亲的话就像圣人之语。长大了我才知道,那是没用,是天大的没用。
2、
上小学的时候,他说:“爸爸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好好念书。”
小学毕业升中学的时候,他说:“爸爸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好好念书。”
好容易等到中学毕业,如他所愿考上了大学,他依然老生常谈地叮嘱:“爸爸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好好念书。”
父亲重视学习,却一直不得法门。唯一的方法就是鞭策我努力。
高考之前,我同桌的父亲给他弄了一个投资移民。在我爸看来“一点儿也不重视儿子学习的、戴着两天金链子就装老板”的同桌父亲,直接就用钱给儿子砸出了一个无比光明的未来。
我爸知道后严肃地说,这怎么行,要被查出问题的。
结果,同桌不仅名正言顺地“移民”了,还用接近二本线的成绩上了重点大学。
我也真的很努力地在考。
高考前,我爸不允许我喝咖啡,说是对身体不好,可他又让我努力学习——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实在困得不行的时候,我就撕一包速溶咖啡干啃。
我以一个还不错的成绩去了一个还不错的学校。专业的选择听从了父亲的意见,他说:“选金融做什么,都是泡沫,女孩子就该踏踏实实地选师范。”
聚会的时候发现,原本吊儿郎当的同桌突然也开始勤勉奋进,一骑绝尘而去。
酒酣之后,他解释过自己的努力:“我爸说,只要我能考到一所还不错的学校,大二就能申请去国外,回来就去接管他的生意。”
那时,我特别沮丧地想着:“比你有背景的人都在努力,你努力还有什么用?”
我的父亲要是也给我准备了一个触手可及的未来,我也会比现在更努力。
3、
大学毕业后,父亲把我弄进他的单位,一个三线城市的地方中学。
父亲说:“你要珍惜这样的机会啊。在我们这一辈,稳定的工作多难得。”
这算是什么机会?一个在体制内战战兢兢的工作?
报到那天,全市的老师去参加一个类似于规培的培训。我爸兴致高昂地要带着我去,说他认识规培的老师,是他的一个“铁哥们儿”。他要亲自把我带去,亲口叮嘱他的“铁哥们儿”照顾我。
等他满面红光地走到演讲台前,拽着我的手,对台上的人说:“郑局!嘿!郑局!这是我的闺女儿……”
那人正准备着材料,被他问烦了,回了一句:“你是谁?”
父亲一怔,使劲地想让对方想起自己。
“上次广州开会,我们那时候聊过了,还在天桥那儿喝过酒……”
父亲又一拍脑袋:“对了,你那时候说我名字就和‘陈世美差一个字,我就是那个’陈世美啊!”
他手脚并用,脸因为过度焦急而涨得通红,在领导面前像是一只哈巴狗。
我的脸红到脖子根。一点都不想承认,这个像跳梁小丑的人是我的父亲——是我曾经视作英雄的父亲。
第二年,我就离开了学校。我知道我一定要走出父亲的视线,否则我就会拥有一个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人生。
我换了一个更加自由的高薪职业,可是不太稳定,项目告急时需要通宵赶工。于是,我就顺势在外租了个小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