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父亲还要旁敲侧击地提起:“我们学校又来了个新老师,和你年纪一般大。你要是还在的话,现在也可以评职称了。”
我会毫不留情地呛他:“可我现在赚的是以前的四倍。”
我想证明他是错的。
——我就是故意要告诉他,如果我躲在他失败的庇护下,是会长成一个和他一样差劲的人。
——我就是故意要告诉他,他失败的人生是他自己造成的,他没有资格指点我的人生。
4、
年初的时候,我知道母亲去了广场相亲会,花了十块钱把我的名字写在了登记册上,又花了五块钱买了五个男方电话号码让我打。
这种简单粗糙低质量的婚姻贩卖,让我挺难过。
晚上父亲推门进来,看见我哭肿的眼睛,就帮着我数落母亲。
“我姑娘怎么可能嫁不出去?我姑娘这么好看,脸哭花了都是好看的。”
“我同事的小孩都说,你家囡囡眼光高,我们攀不上。”
我听完更生气:“你不要什么阿猫阿狗都给我介绍!”
“可是我想嫁个有钱人。”
“你别想什么有钱人,你哪一点配得上有钱人?”
“我才不要找个像你一样的男人!”
父亲怔住了,大概是从没想过自己在女儿的眼里是这样的形象。
等父亲悻悻地走出门,我才意识到我说了多么不该说的话。我听到门外母亲在跟父亲说:“她怎么这样跟你说话?”
我好像突然醒悟过来。
我听见他说:“也好也好。我的姑娘看不上我这老头子,真好真好。”
他一直说着,“真好真好”。
“真好真好。”
《疯狂动物城》里的朱迪的父母,罔顾她想要做兔子警察的梦想,总想着让她回到乡下种萝卜。而当朱迪工作失误导致大众对食肉动物的错误认识,她的父母却身体力行地支持她为了女儿,他们与食肉动物们合作,企图扭转错误的舆论导向。
而我父亲也一样。他经历的年代让他以为,“无病无灾到公卿”就是全天下最好的日子。所以,他把自己认为最好的,都给了我。
5、
六月份,我带父亲去了一趟北京。
我父亲是个文艺青年,他和文艺青年最像的就是“穷”。
小时候,我以为他哪里都去过,直到有一次,听到我妈特别兴奋地说,她的蜜月旅行去了广州,看了五羊。
我问:“然后呢?”
“然后就回来了啊。”我妈说。
在北京的日子,早上四点半,我爸要去看升旗。路过天安门的时候,我爸说:“哎呀,你看,毛主席!”我站在我走过几十次的天安门广场,附和着他:“是啊是啊,毛主席。”
六月底的北京,烈日灼心。
我要给他租个电子导游,他不要,说我小瞧了他,还偏要自己给我讲。
在去大观园的路上,他给我讲芦雪庭小聚,讲十二钗的判词,讲“二木头”是怎么嫁给了“中山狼”,讲“金玉良缘”如何不复存在。
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我爸拉着我,细细地讲着展牌上的释义。那时候,我以为凡是父亲说的都是对的。
而今,我依然无法反驳他,他对历史知道得通透。我懂的比他多,其实是他反刍之后再喂到我嘴边的结果。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此刻他的背影,就像童年去少年宫的时候,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闻着他白色汗衫上略浓重的汗味。
我知道他,好像已经融到了我的血液和骨子里。要不然,他怎么是我的父亲,而我怎么是他的女儿呢?
我引以为傲的父亲,他终于赶不上我了。他已垂垂老矣。
我爸养了一条狗,名字也贱得很,叫嘟嘟。嘟嘟还挺知道事儿,一只长相凶狠的狗,被取了这么个听起来俗气得不行的名字,吃着那么磕碜的狗粮长大,依然热情地对着我爸摇尾巴。
人不如狗,人不如狗,人不如狗。
我知道世界上有太多的父亲都是孤独的斗士,他们活得苍凉而坚强,妄想着把脱轨的世界扳回原来的样子。他做不了我的英雄,但他始终是我的父亲。
我花了十几年时间,终于完成了对父亲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