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美人

外婆是美人,从对她有记忆起,我就这样认为。尤其是我小时候,更是觉得世上没有比外婆更美的女人了。

放学回家,刚进楼道,我就发现外婆来了。她站在走廊里的煤球炉边,炉子上坐着一口钢精锅,锅正冒热气。我大喊:“外婆!”她扭过头,大眼睛笑盈盈,鹅蛋脸,墨绿色棉袄罩衫正合身。“要吃肉汤团,还是黑洋酥汤团?”肉汤团自然好,可黑洋酥汤团也是好的,我纠结起来。她不等我回答,已替我决定:两只肉的,一只黑洋酥的。她的决定总是合我心意,她还总是那么好看。好看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来,我就能享用各种美食,这一天,我便可拥有充沛的快乐。给孩子带来快乐的人,就是美的吧!

我的学龄前生活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生养了七个子女,我的母亲是老大。那是我备受宠爱的黄金岁月,阿姨、阿舅们都围着我转。我骑在小舅肩膀上去镇上的大礼堂看新上映的电影,下雨天被小姨背着送去幼儿园,外公每天下班回家给我带一个面包或者一卷山楂片……

某日,外婆做的午饭是雪菜肉丝面,我不爱吃面,噘嘴生气,缠着外婆要吃别的。外婆捧着一大碗汤面看着我,大眼睛一亮,笑盈盈地说:“不要吃面?那,要不要吃糕?”

“要啊!”我大喜,“什么糕?”

外婆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量衣尺,脸上依然挂着盈盈的笑意:“竹板糕,拿手来。”

我缩手逃窜。她竟然还笑,笑出了哈哈声,惹得阿姨、阿舅们也哄然大笑。伴随着七八张嘴吸溜面条的声音,一家人倒吃出了一屋子层出不穷的喝彩。

教训小孩时也要笑着,这样的人总是美的。

上幼儿园大班时,我开始臭美了。二姨给我织的巧克力色小毛裤刚完工,藏在外婆的衣橱里,天气还不够冷,她们不让我穿。外婆开橱门的时候,一不小心露出了橱底的一片绚丽。“那是什么?”我问。外婆干脆把它们拿出来,一件件抖开,缎子旗袍、织锦夹袄、对襟绸布短衫……她念叨着,略显粗糙的手里,那些漂亮衣服闪烁着丝织品细腻柔软的光芒。我从未想到那些只在老电影里见过的漂亮衣服,会在外婆的衣橱里出现,这让我颇为吃惊。外婆带着一脸神秘的笑:“猜猜这是谁的?”

我脱口而出:“我的。”

外婆又笑:“才不是你的,是我的。等你长大,要出嫁时,让你选一件。”

我跳起来,扑向一条水红色绣花香云纱裙。外婆一把搂起所有衣服:“不是现在,是以后,等你长大。”

好吧,等我长大,就可以选择其中的一件穿上,也做一回美人。可是,拥有这么多漂亮衣服的人,才是最美的那一个人吧!

我愈发认定了外婆的美人属性,虽然,我从未听到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说她美。

那一年,大舅从云南回上海。大舅要结婚了,婚房就是外公外婆那间宽敞的卧房。打扫婚房的那一天,外婆把大衣橱里的旧东西一样样搬出来:日常衣物、被面枕套,以及压箱底的缎子旗袍、织锦夹袄、对襟绸布短衫,还有我看上的那条水红色绣花香云纱裙……

整理完衣橱,又整理红木镜台——那张有着十多个抽屉和一面大镜子的桌子。外婆打开中间最大的抽屉,一本厚重的相册赫然躺在其中。外婆搬出相册,翻开。第一页,一张黑白照片,大约六寸,穿白色婚纱的新娘,顶着一头鬈发,鹅蛋脸光滑白嫩,却没有笑容,只一副平静得有些刻意的表情。她身边站着的新郎,是一位儒雅俊朗、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有着挺直的鼻梁、细长的眼睛,瘦削、白净。我惊叫起来:“外婆,这个新娘是你吗?可是你身边的新郎是谁?外公吗?”

我一边确认这个儒雅俊朗的白面书生是外公,一边比对着那个双眉间镶嵌着忧虑的中年男子。对,那时候外公顶多只是个中年男子,可他总是驼着背,俨然一个“老头”。这个少见笑脸的“老头”,在照片里居然帅得那么干净、纯真、无瑕。

外公竟是个美男子。这让我有些意想不到。那么帅气的他,什么样的女子能被他爱上呢?我第一次怀疑起外婆的美来,在我眼里一向拥有无敌之美的美人,似乎也难以做到与他般配了。我捧着相册,甚至有些忧愁。

外婆不停地收拾着东西,嘴里还不忘讲故事:“那时候,我19岁,我姆妈讲,妹妹长得最难看了,不过也要嫁人的。你外公来提亲时第一次到我家,媒人领着他那边厢进了宅子,我嫂嫂这边厢就喊:‘来了来了,妹妹快躲起来。他坐在客堂里与我爹爹讲话,我躲在厢房里,拉开一条门缝看他,只看到一个侧脸,高鼻梁、白面孔……后来,他就常来我家了。”

外婆捏着抹布擦着镜台抽屉里积淀的尘埃,不自觉地哼起当年的老歌老调,眼皮一抬,目光像陷入热恋的年轻女孩。19岁的姑娘对未来的憧憬,除了美好,还会有别的吗?

可是,生活似乎并不仅仅是美好的。很多年过去了,跌宕起伏的生活早早把外公磨成了一个愁容满面的小老头,却并没有把忧愁种植到外婆的脸上。外婆脸上依然挂着盈盈的笑意,眼睛依旧大,只是眼角布满鱼尾纹,鹅蛋脸也已松弛。凑近了,隐隐可闻到雪花膏的香气,刚烫过的短鬈发里夹杂着几丝霜白,这让她的美,竟带了些许克制与深沉。

大约就是从那时起,我便确信了外婆之于我有特殊的“美”的感觉。长大后,每遇需要送外婆礼物的日子,我都会挑选粉底、口红、面霜之类,她亦总是欢喜地接纳。在家族聚会的日子里,外婆常略施粉黛、浅笑清悦。偶尔,在我的鼓动下,她还会哼起那些老歌老调,声音自是已难婉转,脸上的表情却还是真挚与欢喜的——眼睛不再是玲珑的大,眼皮有些耷拉,目光却是醺然的,一副美人陶醉的样子。

外婆于92岁高龄去世,我们举家回老宅参加葬礼。母亲、姨母和舅母们唱着有歌词的哭丧调,内容却不全是痛楚与悲苦。她们哭唱着困难时期外婆自制的美味“月饼”,哭唱着外婆曾经打开神秘的锦盒让她们在琳琅满目的物件中挑选一样传家宝,还有,外婆讲过的数不清的笑话和故事……我在送葬队伍里,听着她们婉转而又悠扬的“歌哭”,忽然觉得那不是哭丧调,而是一首首诗,明亮的、清越的、欢愉的诗。诗中的外婆,就是一个乐观、豁达、通透、温柔的美人,就像在我小时候,她对着我笑盈盈地说:“不要吃面?那,要不要吃糕?”

一场葬礼,就这么变得祥和起来。果然是美人,因为美,离别也变得不再凄厉。

可她到底长得美不美?我从未向任何人求证过,我知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把美留在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