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破一只碗

干冷了大半个冬天,一场大雪终于赶在春节之前落了下来,纷纷扬扬,洒遍城市的角角落落。

我望着楼下冒着大雪玩耍的祖孙俩,有些担心父亲的身体,便推开窗大声叫他们回家。可父亲像是没有听到我的叫喊声,依旧低头忙着自己的事。他和妮妮一起将积雪堆到空地上,然后不知从哪儿找来半截竹片,绕着雪堆慢吞吞雕刻起来。他的背上和发上很快就落了一层厚厚的雪。我无奈,只好拿件大衣下楼去给他披上,可一眨眼就被他甩到了地上。

那一地的雪在祖孙俩联手下,很快就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山羊。妮妮跑上楼寻来两只彩色玻璃珠嵌作山羊的眼睛,又将自己的红围巾系到它的脖子上,那羊像极了圣诞老人的驯鹿。妮妮兴奋地拍着手:“爷爷,这是羊宝宝吗?妮妮还想要一只羊爸爸和羊妈妈……”

父亲愣了愣,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睑渐渐垂了下去,喃喃低语:“清儿属羊,爸爸妈妈也属羊,咱们家有三只羊,有三只羊……”

“爷爷,你又记错妮妮的名字啦。”妮妮噘起嘴,委屈巴巴地说,“清儿是爸爸的名字。”

父亲望向我,眼中尽是迷茫之色:“请问你看见我家清儿了吗?我要陪着清儿一起堆雪人。”

他又认不出我了!他的头脑总是时好时坏,病情不容乐观。我慌忙抓起他的手,鼻子酸涩:“爸,我在这儿呢。”

父亲却不耐烦地甩开我,撵我走,让我不要影响他和清儿玩耍。他的意识似陷入了记忆中的某个时刻,并滞留在那儿久久不愿归来,嘴里偶尔蹦出的凌乱不堪的话语,瞬间就将我的心刺得千疮百孔。

自从母亲过世后,父亲的精气神就散了,常常前脚做过的事后脚就忘。有一回半夜里,老家邻居打来电话,说父亲赶集时迷了路,他们寻到他时,他正在距村子不到一里地的山坡上打转儿,鞋子都走丢了。我一下子慌了神,连夜驾车赶回去,说什么也要将他接到身边来。可父亲不想走,说有他守着老宅,等以后我老了也能有个归处。但我哪里放心得下他!

进城后,父亲早年做工卖苦力透支身体的弊端全都暴露了出来,稍多走几步路就要停下来喘息半天,以至于每次过斑马线时,妮妮都要拖拽着他走。妮妮多次向我抱怨,不想再让爷爷去幼儿园接她。父亲蹲在房门外,侧着耳朵,就像我年少时犯了错面对他那样,摆弄着衣角不敢抬头。

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很少和我们交流。在他头脑清醒的时候,他的衣物从不和我们一起洗,碗筷也是做好标记单独放着。我劝过他很多次,可不顶用,他从来没有“老来从子”的“觉悟”,还经常给我们惹来一堆麻烦。比如,我们不允许妮妮吃太多糖,他便偷偷买了守着孙女吃完再上楼;再比如,妮妮与其他孩子闹了矛盾,他一声不吭就找到对方家里去大吵大闹,但转脸又会忘了自家的门牌号。

有一天,我刚下班回到家,妮妮就把我拽进厨房,指着满地碎瓷片告状,说这些碗都是爷爷给弄坏的。我回过头,看着茫然无措的父亲,话到了嘴边又全都咽了回去。

这样的事情连续发生了几次,我只得请人在家里安装了监控,得空时就点开手机看上几眼。我看到钟点工离开后,父亲便开始在各个房间来回游荡。他走出卧室,走过客厅,最后箕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抓起橱柜里的饭碗慢慢敲打,每敲破一只都要托在掌心里翻来覆去地看……

我的泪忽如潮水般翻涌而出。

那年冬天,我一个人等在村口,拉住刚从砖窑背完砖坯回来的父亲,想和他玩堆雪人。可父亲实在太累了,让我不要烦他。我只好去找好朋友二胖玩打雪仗,因为玩得太野,一不小心撞到捧着大海碗喝汤的二胖他娘。那是我第一次被父亲打。他瞪着通红的眼珠低吼,用沾满泥雪的胶底鞋狠狠抽打我的屁股,最后还拿出家中仅有的两只白瓷碗换回一只豁了半边的碗。那只破碗仅能盛小半碗饭,父亲坚持用了很多年……

伴着辞旧迎新的爆竹声,红彤彤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映照进来。我将热腾腾的饺子端到父亲面前,他正敲击桌面的筷子蓦然顿住,盯住面前豁了半边的黑灰色粗瓷碗。片刻后,他竟像个孩子似的抱住我,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