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驾驶座上,我开心地跟母亲说着话。看不清母亲的脸,她也跟我一样开心地应和着。母亲是我这半生最愿意掏心里话的人,也只有她能敞开胸襟地包容和接纳我。我们的话题可以是芝麻琐碎,可以是天高地远,或许很多事情不会在第一时间交流,但是每次必定是最深入的。尽管我常常突然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却并不影响我们彼此亲近。我们聊着聊着,似乎进入了一个超市,人群熙攘。走着走着突然一扇自天而降的大门在我身后落下,我发现母亲不在我身后,她被隔在了那扇大门里,我等候在门口,竭尽所能央求经过的工作人员打开那扇门,可是,母亲不在门外。我失声地呼喊:“妈妈!妈妈!”

等我醒来时,已泪流满面。

那时,我在北京二环路的民宿里午休。很快醒来,眼泪却淹没了视线,只因听了一首伤感的歌……母亲睡前倒了一碗水,我提醒她小心烫着,她说:“摸着烫,倒出来还能喝。”不一会儿,我听到她在隔壁房间里轻微的鼾声。

迷迷糊糊地又醒了,发觉母亲从里屋出来,站在我的床边,我赶忙翻身腾出了个位子,让她躺在我旁边。她规规矩矩地躺下了。看着她脸部潮红,我觉得她是过敏了。我赶忙把前几天我用过的治过敏的药敷在她的脸上,直至纱布铺满她的脸。母亲的脸是圆圆的,亲戚朋友都说母亲面相显得年轻。小时候我和妹妹戏称李谷一长得像妈妈,母亲笑笑说:“咱能像人家就好了。”母亲闭着眼睛,潮红的脸敷上药终于舒服些。空调已经关上了,屋里的温度上来了,我拿起扇子轻轻地摇着,她的卷发在微风中一晃一晃的,有多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贴近母亲了?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朦胧中我似乎看到了小时候闷热的夏夜,是我生病了吗?母亲就是这样轻轻摇着扇子哄着我,说着故事,我就安心地睡着了……

那一年,雪季还没有赶来。我怂恿着母亲:“跟着我出去走走吧,别总窝在家里。”母亲说:“去哪儿呢?”我说:“一会儿看,保你喜欢。”

叫上妹妹,驱车一路向南,去了城边的一个小山村。

山不是很高,走过一段小路,七拐八弯地上了一片林子,往前走,眼前竟现出一片红柿子树。枝叶已干枯,落了满地,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让人欣喜的红柿子挂满了枝头。看山的老农说:“这是自家的柿子树,先尝尝捏上去软的柿子,喜欢就摘些吧!”母亲和妹妹各自散开,寻找能解馋的甜柿子。我吸了一口柿子汁,被霜打了的柿子比蜜甜多了!再看看母亲和妹妹的表情,真的是爽坏了!我拿出手机,喊着:“你们都往前看,让我留个镜头。”美美的母女三人,姿态各异,在我的身后定格下了这一瞬间。

我们一边从树枝上选择又大又红的柿子,一边把满意的果实放到带来的大箱子里,喜悦从心底里升起,母亲的脸上也绽放出了笑容。

夕阳的余晖照在柿子林里,我们的说笑声漫天飞舞,红红的柿子像一串串迎接节日的红灯笼,它们在枝头上闪着亮光,照耀着母亲,照耀着我们姊妹。我喜欢这满园子的红灯笼,更喜欢在这红灯笼的世界里细细地打量着母亲,我希望母亲像这满山的红柿子,吉祥如意,健康长寿。柿子林里的母亲,安静时低眉浅笑,说话时轻声细语,一袭红色的棉衣和修剪得体的短发恰到好处地衬着她浑圆的脸蛋儿,岁月留给她的沧桑并没有让她的容颜显得苍老和不堪,也没有让她的性情变得烦躁磨叽,她依然那么温存那么有力。

看山的老农估了一下这一大箱柿子的重量。付了钱,我们就返程了,用不上半小时的路程换得了母亲的开心,心里比柿子还甜呢。

回到家,母亲把留给她的柿子整整齐齐地码在南窗外的窝窝里,盖上一个盖子,母亲惬意地说:“这些可以吃到下雪呢!”

像这样,青州柿子沟,母亲和我留下的那么多合影里,母亲笑得灿烂如花;淄博体育馆,母亲和我一起观看她外孙的比赛时,母亲分析赛情精辟而透彻;烟台昆嵛山,母亲、我,还有她外孙,三人爬山的往事,都一件一件地如烟散去……当我风风火火地从德州赶回蓬莱,母亲已经离不开人了。

早上医院病房的忙碌还没开始,我隐隐听到母亲叫我的声音,醒来一阵欣喜涌上来,我感觉今天母亲说话清楚些了。我迅速从陪护床上冲到她的身旁,让她重复一遍刚才说了什么,母亲唤着我的小名,戏谑地说:“快来救救我呀!”我笑着要给母亲换尿裤,她仔细地看着我的脸色,生怕我嫌弃,我慨叹地说:“妈,别觉得难为情呀,以前您为我们付出了那么多,现在是时候需要我们报恩了!侍候您再多也都是应该的!”母亲微笑着释然了。

那段时间天气越来越热了,每天用温水给母亲擦洗身子、喂水、喂药、喂饭,亲人朋友们也陆陆续续地探望母亲,可是反反复复的病情把母亲封闭在了病房里。有一天傍晚,我把她抱上轮椅要带她出去转转,我们坐电梯下到一楼,走过医院大楼的拐角,母亲的身子比我沉重一些,每经过一段减速带,轮椅都要转过去慢慢地退下,再慢慢地转过来。我推着轮椅带母亲徜徉在主题公园长长的甬道上,我指点着告诉母亲近处的物、远处的景,母亲欢喜地说:“出来透透气真好!可长了见识了!”母亲心里敞亮些,我也无比欣慰。这样,我们相依相扶,一起熬过了那一段难忘的日子。

可惜啊,时光不会倒流,母亲没有留给我更长的时日去陪伴她。

母亲生我养我那么多年,赶上我生日时她都会打个电话给我,让我早上吃两个鸡蛋,午饭时回家吃她做的面条和炒菜。后来,我总记得在这一天跟母亲郑重地说声“谢谢”,这一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母亲的受难日啊。

母亲离开的这半年里,我痛难执笔。临近生日了,是不是她老人家挂念她的大女儿了才托梦来的?如果逝者还有感知,母亲必能体会到我们阴阳相隔时女儿的那份撕心裂肺的疼痛啊!

等我逐渐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我相信了这世上必有的另一种禅意,母亲没有离开,她已经融入了女儿的意志和血液里,我就是母亲生命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