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好女儿(外一篇)(2)

父亲的肩膀

我与父亲已多年不相见,不知他那瘦小的肩膀是否还是那么坚硬?

这次母亲身体抱恙,我决定让她来我处养病,当然,父亲是一定要陪同的。

那天凌晨五点,我便起床开车前往火车站等二老。初春的凌晨仍有些寒意,我虽穿得多,但仍忍不住打寒颤。

六点钟,天还未亮,随着“呜——”的汽笛声,载着多年未见的双亲的火车到站。

许久,在晨雾中,三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妹妹挽着病恹恹的母亲在前,身形瘦小的父亲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箱子,紧随在妹妹与母亲的身后,手里还拎着一个小箱子,显得有些吃力。

我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要父亲把肩上的箱子放下,与我一起抬着走。父亲连连摇头,表示不肯。我只好接过他手中的小箱子,走在前面带他们上车。

来到车前,我把车尾箱打开,伸手准备帮父亲把肩上的大箱子放好,可父亲执意不肯让我帮忙。他还是与当年一样,什么事都要自己一个人扛着。

我说:“爸,我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孩了,我能帮您!”“箱子脏,别弄脏了你的手。”父亲说着,已将箱子放入车尾箱。

微弱的光线下,父亲纵然穿着厚厚的棉衣,看起来却依然那样瘦小,我不禁一阵心酸,眼泪便夺眶而出。“爸,那么远,说好不要带那么多行李,怎么还是带了。”我一面嗔怪,一面偷偷抹泪,打开车门请二老上车。

“你不知道,上车前几天,他就给你到处张罗,一下子给你准备腊肉——你不是最喜欢吃的?一下子又在村里给你挨家挨户买家鸡蛋,这种鸡蛋城里可没有哩!一下子这个特产那个特产,弄个那么一大箱,上车下车都扛着,碰一下都不行……”母亲咳嗽着,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听着,眼泪却再度涌了出来。泪光里,一个熟悉的剪影隐隐走来,那是青年时期的父亲。

年轻的父亲,肩膀也是那样瘦弱。可为了一大家子的生活,便是千斤重的担子也不惜任其压在那原本难堪负荷的双肩上。虽然如此,那肩膀却从未垮过——我的父亲,从未退缩。

那时的父亲,本应是学校里的骄傲;本应在某所高校深造;本应拥有神采飞扬的年华,却因国民党军官后代的身份,在文革中受到批斗 爷在抗日时被鬼子的枪打伤,落下了瘸腿的后遗症,因着这病根儿,并不能劳作。奶奶一介女子,也实在难以独自扛起这一大家子的生计。于是,养家糊口的重担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作为家中长子的父亲的肩膀上。那样瘦瘦小小的双肩,一边扛起了柴火,一边扛起了父母的晚年;一边扛起了锄头,一边扛起了弟弟妹妹的前程。

肉体上的重压,已令人难以接受。而在文革时,作为国民党的后代,别人无情的嘲笑,恶意的捉弄,更是父亲心中如家常便饭般的苦楚……

可我的父亲,他的肩膀虽然瘦小,却实实在在地坚硬。面对着艰难困苦的境遇,父亲并未就此向命运低头。生活的棘刺里,他依然昂首挺胸,硬是用瘦弱的肩膀为家撑起一片天,再苦,再艰辛,也是那样扛着……

后来,父亲娶了母亲,有了我,有了妹妹,弟弟。成了家的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为了生活,劳作至深夜是常有的事。可他却说,为了我们,再重的担子也能承受。

说起来,这个家最让他操心的,却莫过于我了。因为是早产儿,小时候的我总是体弱多病,总把父亲好不容易挣来的钱送到了医院里。稍大了,看着自己不争气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耗光父亲的血汗钱,我总是禁不住地懊恼不已。每当此时,父亲仿佛总能看穿我的心思,继而用那瘦小的肩膀扛起我,带我去看更高的地方。那一次次扛着我奔向医院的肩膀,似乎一直倔强地相信着,总有一天,我会飞得很高……

晨寒带来的寒颤停止了,已至七点钟的早晨。许是晨光?或是别的什么?在回忆的旅程中暖了我的身躯。

眼泪在曙光带来的晨风中风干,回忆渐渐淡去,眼前老父亲的形象清晰起来。我细细看着,与当年的那个他相比,这个在风吹雨打中老去的身子已是大不如从前了,原本黑而稠密的头发,如今已斑白稀疏,岁月在他的脸上无情地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然而,惟有他那瘦小的肩膀还不肯放下撑起天空的倔强,依旧那么坚固顽强。此刻,朝阳中的他,肩上扛着的是沉甸甸的大箱子,沉甸甸的土特产,如山,如海,幻化成深沉而坚实的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