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宣的爱情

一、

小宣说,三年前,教堂的牧师给她打电话,说是打听了好多人才找到她的电话。小宣心中疑惑:我也不是基督教徒找我干什么呢?牧师说不是他找她,是江苏连云港基督教堂给他打电话,请求寻找一个叫蒋小宣的女人,只提供了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镇招待所做过服务员的信息,别的都没提供。教会发动全体教友四处查找,终于找到了她的电话。牧师说,找你的人叫李建国,为什么找你没说,留了电话。对方说,如果找到蒋小宣请把电话给她,回不回话是蒋小宣的自由。找到你,已完成了上帝交给我的任务,上帝会保佑你的,阿门!

蒋小宣记下电话,好长时间愣在那儿,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江苏连云港,李建国”,试图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答案:这人是谁?为什么找我?

但蒋小宣在第一时间里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个人了。

这件事小宣没和丈夫说。她是个相夫教子、从一而终的女人,一辈子没有异性朋友,说起这事还真有点不得劲。但小宣和女儿说了,女儿说,妈,不就一个电话么,打一个不就完了,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那么保守。

但小宣还是没打这个电话。

小宣在心里搜索了几百遍,江苏连云港她绝对没有认识的人,外省市的也没有。如果非要找的话倒是有一个,可这个人是南京人,叫李坚固。再说,认识李坚固是四十多年前了,他不可能找她,没有道理呀。

如果没有这个电话的事,李坚固是不会回到蒋小宣记忆中来的,因为那只是她认识的一个人而已,准确地说,是她刚参加工作时到她们招待所住宿的一名顾客。

蒋小宣小时候学习不好,十六岁就辍学了,正赶上镇招待所招工,但不是随便招,得有门子,就是要有关系,有领导说话才能招上。蒋小宣的父母都没这能耐,原本是招不上的,但小宣长得漂亮,又特别白,往那儿一站就像一枝出水芙蓉,想不招她都不行。毕竟是镇招待所,常有接待上级领导的任务,服务员漂亮领导看着也舒服。就这样,小宣“不战而屈人之兵”,当上了镇招待所的一名服务员。因为长得漂亮,被安排在登记室负责旅客登记,不用洗床单被罩,也不用打扫房间厕所,让好多人都羡慕死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林业局正是兴盛之时,来临江采购木材的老客特别多,有不少住在镇招待所,李坚固就是其中一个。

在往登记簿上登记时,小宣好奇地问,李坚固?你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李坚固说,我们老家在黄河边上,那些年河堤总是决口,可生我那年雨水很大但没决堤,就给我起了个坚固的名,大概是永保河堤太平的意思吧。

这个李坚固二十多岁,大高个儿,浓发,白白净净,像个书生。在等车皮的时间里,李坚固经常到小宣的登记室里说话,那时旅客不多,小宣的空闲时间都和李坚固说话了。通过聊天,小宣知道了李坚固在南京车辆厂工作,妻子是小学教师,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姑娘,一个儿子,李坚固还给小宣看过他们全家的照片呢。

几个月后李坚固就走了。再次碰见李坚固是小宣正在家休产假,有一天上百货商店买东西,在招待所门口碰到了李坚固。李坚固非常惊喜,说我一来就找你,听说你休产假了,没想到还能遇见你。

只说了几句话小宣就走了,但小宣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李坚固在和她说话时,白净的脸突然变成了公鸡冠子,说话声音有些颤抖。

从那以后,小宣就再没见到李坚固,也可以说,李坚固早在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二、

小宣十八岁就嫁给了杜有贵,杜有贵是一个司机,开一辆解放牌卡车。那时全镇也没有几辆卡车,所以做一名司机很牛,当时有句流行语是“一是听诊器,二是方向盘”。司机在最吃香的行业中排第二,因此在找对象上就占了先决条件。杜有贵个子矮,长得黑黢黢的,掉人堆里找不着。他大姐在招待所食堂里蒸馒头,小宣一进招待所她就盯上了,赶紧托人去蒋家提亲。小宣的父母觉得找个司机家里以后拉煤拉秋菜就不用求人了,自然是愿意,但小宣太小,又刚参加工作,怎么也得再等两年。杜家说那没问题,先把婚订了,等小宣大一大再办婚事不迟。于是两家就把婚事定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临江的青年人找对象还停留在父母包办的背景下,有极个别不听话的自己找,都被人背地指责和笑话,对一个女孩来说,叛逆是件很可怕的事。

小宣很老实,自认为父母为自己找对象是天经地义,她自己从来就没想过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

虽然订了婚,但小宣和杜有贵仍保持很远的距离,再加上两人工作都忙,顶多就是去看场电影,散了场各回各家。杜有贵也憨,以为没结婚就不是自己媳妇,连小宣的手都没碰一下。

小宣十八岁这年,招待所发生了一件事情:所长把一个服务员奸污了,也有说服务员愿意的。此事在镇上传得沸沸扬扬,两家的老人害怕了,万一小宣出点啥事咋办?于是就赶紧张罗给两个孩子办了婚礼。小宣刚过十八,杜有贵也刚年满二十,两人一天恋爱都没有,懵懵懂懂就结了婚,以至于新婚之夜都闹出了笑话。

结婚时正是春天,晚上客人走后,杜有贵没领小宣回洞房(和杜的父母住对面屋),而是开车拉着小宣去沟里抓蛤蟆,一直抓到半夜才回家,两人倒头就睡了。第二天杜有贵单位有个老丧事,他得去拉棺材,晚上回来杜有贵的父母不让他回屋,要净身三天。这三天杜有贵就在父母那屋的对面炕上和弟弟妹妹们睡在一起。到第五天夜里,杜有贵才和小宣躺在一起。杜有贵常年出车,倒是听一些司机讲过房事,但也不得要领,刚抱了小宣一下,小宣就忽地跳下炕,在地上使劲蹦,说不行不行!怀孕了咋办?咱还没领准生证呢!又上下打量自己的身子,看变没变形。

小宣以为被男人抱一下就会怀孕的。

好在杜有贵这人不错,虽然不知道疼爱小宣,生活上都得小宣伺候着,但也不欺负小宣,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日子,生了两个孩子,一晃就老了。

三、

天有不测风云,去年冬天,杜有贵和朋友喝酒后突发心梗就过去了。这对小宣的打击非常大,一是杜有贵身体一直很好,快六十了和小宣爱爱还很频繁,而且质量比年轻时都好,用他的话说:年轻时不懂,现在要抓紧补上。可就这么个生龙活虎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小宣伺候杜有贵一辈子,但她乐意,冷不丁没人让她伺候了,她觉得整个世界都空了。

这天下午,小宣又想起了那个电话,其实这件事她一直就没放下,只是下不了打电话的决心。不知为什么,这个午后让小宣分外寂寞,她突然想找个人说说话,可又不知道该找谁,该说什么,她的心从来没有今天这么空荡,这么无聊。午后的阳光照在窗前的两盆君子兰上,君子兰蔫蔫的没了生气,花早就谢了,只留下几枚干瘪的花瓣挂在叶茎上。

小宣找出那个叫李建国的电话,她发现时间并没有磨平她的好奇心,她想打出这个电话,了却这个心事。

电话打通了,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好,我是李坚固,请问你是谁?

李坚固?小宣心里咯噔一下,你是李坚固,你不是李建国吗?

我就是李坚固,我不是李建国。

这时,李坚固的声音激动起来:你是小宣吗,真是你吗?上帝呀,我终于等来你的电话了!

但小宣还是不相信这人是李坚固,她记得李坚固的声音细细的,软得像棉花,可这个人的声音连李坚固的一丝痕迹都没有,她没法相信。

这时,李坚固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是我,这样吧,我说一样东西你如果能想起来,那就一定是我。当年我走时送给你一个小暖水瓶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