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真情)

父亲出生于1930年,在他八岁那年,祖父就去世了。祖母迫于生计,带着年幼的姑姑改嫁他乡。从此,父亲就在他舅舅家长大成人。或许是这寄人篱下的生活,造就了他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品格,以及掌握各种生活技能的本领。

父亲没读过书,一辈子辛劳。他高高的个子,清瘦的面庞,浓眉大眼,性格温和,衣着朴素干净。父亲在一个县办煤矿工作,吃的是商品粮,母亲则务农,全家生活在农村。父亲非常勤劳善良,他那双无所不能的大手几乎没停歇过,除了睡觉。尽管劳累,但他每天笑嘻嘻的,对生活要求很低,极容易满足,不多话,也从不打骂我们。

煤矿一般都是井下工,劳动强度非常大,父亲是木工,也算是技术工种了。他自学成才,从未拜过师,大家都夸奖他聪明,手艺精湛,无论是大木(盖房子)、小木(小物件)、圆木(箍桶)、方木(桌椅、衣柜),样样在行,还都是卯榫结构。他承担井下坑道支架及整个煤矿的所有木器活儿。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老实本分。煤矿分两班制:早班和二班。早班下班后,要去替换务农的母亲。父亲干农活儿也是一把好手,犁田、耙地、插秧、种水稻、小麦、棉花等样样在行,他一个男劳力替换我母亲一个妇女,绰绰有余,备受生产队的欢迎。父亲收工回家后去山上砍柴,像个陀螺般不停地转。他砍柴、捆柴也有绝技:用一把柴火绕成“绳”,很结实,再将砍好的柴扎成一捆一捆的,然后用“充担”(两头削尖的竹杠)把柴捆戳起,挑回家。有时候因为新鲜柴湿,水分重,放在山上就地晒干,经常被偷,父亲挨家挨户查找,能一眼认出他的柴:个儿大、紧实、齐整。家中人口多,灶很大,灶膛就像窑洞一样,柴火需求量很大。

父亲的泥瓦活儿、竹器活儿也十分拿手,砌墙、打灶、粉刷、编筐编篓的,都不在话下。整个村子哪家的农具、木器、家具需要修的或做新的,父亲就晚上开着灯替他们做。曾经有一次,在煤矿利用休息的时间为一个孤儿做了几件结婚用的家具,可把那孩子感动坏了,多年以后还反复跟我说起此事,可父亲从来没说过。他还有一份最辛苦的兼职,给一个社办采矿厂的运输队做修理工。运输工从采矿场拉上满满一车矿石,拖到十五里地以外的一个港口。路途遥远,超载的车损坏率很大,父亲的工作量也大。他上二班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整个上午一刻不停地修板车,掐着时间赶回家吃午饭,站着吃完一大碗米饭,拌着蒸熟的发酵的烂咸菜,与其说是吃不如说是吞。那饭,是我提前回家煮的,农村大柴灶火力足,蒸汽大,非常烫,父亲边吞边吸着凉气,饭还在嘴里就要大步流星赶往六里以外的煤矿上班,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四十七岁那年秋季开始感觉吃饭有些噎,吞咽困难。于是,从未进过医院的他便在出差时去医院做了检查,父亲患了食道贲门癌,是长期烫食和过度劳累所致。就这样,他还不治疗,觉得还能干活。当天回家即堆柴火垛,那天他站在高高的柴火堆上,看着正在地上玩耍的八岁的小儿子,神情黯然地一声长叹:“你的好日子不长了……”那深深的悲凉,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会泪流满面。

本该立即住院治疗,可父亲依然抱病上班,除了吃饭噎,不得不慢下来以外,其他一切照旧。他的坚韧使我们产生了幻想:父亲抵抗力强,或许癌会消亡。父亲平时人缘好,很多人告诉我们各种偏方。那些偏方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越冬后,父亲已咽不下饭粒,只能喝点稀的,人也变得乏力,这才不得已去住院手术。

术前准备的两周时间里,父亲享了一生最大的福。休息,加强营养,平生第一次喝牛奶,每顿流质,两周下来,他竟面色红润,走路如风,上个山头毫不费力。如果当初就这样调养下去,父亲或许会多活些日子,少受很大的罪。可世上没有后悔药。手术那天,我和母亲在外等候,长达五个小时,医生出来告之:癌肿瘤已有两拳大,并侵犯主动脉,不能切除了,病人最多能活三到六个月。我们顿觉天旋地转……可怜的父亲,白挨了一刀,还拿掉了一根肋骨。残酷的手术让他彻底躺下了。

出院回家后,矿医每天上门给父亲输液,我的一位同学帮我在县药材公司拿到了仅有的二十支进口抗癌药。父亲每天喝点流质度命,隔三岔五炖点甲鱼汤补充营养。在这期间,他拖着病体,在自家屋后高高的山坡上选了一处墓地,说埋在那里可以看到家。他亲手量自己下棺所需材料的尺寸,请来朋友当帮手,将棺材做好。熬了七个月,父亲骨瘦如柴,在那年国庆节的晚饭时分,喝了半碗煮锅巴汤后悄无声息地离世,没有半句呻吟,没有半句遗言。

父亲生平只有一张照片,是出差时同事邀请的合照,裁剪下来做了遗照。

今年是父亲离开我们的第四十四年。仰望苍穹,遥祝父亲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