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知返

我说不清什么时候喜欢上苏捷的,可能是他身穿白衬衣在阳光下冲我微笑的时候,可能是他手捧一大束兼职二十个小时换来的玫瑰等我的时候,也可能是他跟我说带我比翼双飞的时候。

关于这个,我真说不清。但有一件事我可以说得清,那就是我们在一起整整五年了。

去年,我第一次带苏捷面见父母。苏捷进门的时候爸妈还和善热情,可走的时候爸妈脸色却阴沉不定。

苏捷在我家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离开了,爸妈甚至都没有客套地挽留一下,更别提共进晚餐之类的。

“方琼,这个孩子不行。”苏捷前脚刚走,我爸就一字一顿地告诉我。

我低了头,努力忍住在眼里打转的泪水。然后,抬头看妈,带着求助的眼神。妈叹口气:“我……我也赞同你爸。”

听到妈这样说,我突然不那么难过了,心底反而冒出许多的怒:“我的事用不着你们管,你们根本就不了解他,凭什么一个小时不到就否定他整个人?”

“方琼,我跟你爸都是过来人,我们看人不会错的。而且为人父母的绝对都是为自己的子女好,他工作不好,家庭条件也不好,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觉得他太浮躁了。我们是不忍心让你跟着这么个孩子以后吃亏受罪啊!”妈拉着我的手苦口婆心地劝说。

越是不受祝福的爱情,越是顽强地挣脱羁绊,带着一种引以为傲的英雄主义悲情,夹缝中生存。

殊不知所谓的牺牲与悲情不过是用来感动自己的心理游戏。可惜的是,直到身心俱疲我才悟出来这番道理。

苏捷说他要离开,说外面天高任鸟飞,水深凭鱼跃。我看到他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的香烟忽明忽暗。

待指间的香烟燃尽,苏捷将烟蒂狠狠地拧灭,然后顿了顿,向我伸出手:“我明天就走。”

我回答:“我跟你走。”

把手放在他手心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他轻微的颤抖以及潮湿。

既然爱情不是一饭一蔬,而是颓败世界的英雄主义梦想,那么我愿意孤注一掷跟他比翼双飞。

初到大城市,我和苏捷像是两只迷途的小鸟。我怀疑苏捷说来这里只用了一分钟就决定了,因为他对这座城市真的一无所知,更没有任何计划安排。在快餐店点了杯奶茶,凑合呆了一整晚。第二天早晨,猩红了双眼的两人面面相觑:“方琼,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你相信我吗?”

我点头微笑:“苏捷,面包牛奶我们一起挣,都会有的。”

其实,我真不在乎这些,就像此时狼狈的两人流落在陌生城市的街头。苏捷拉着我的手,坚定地走在通往未知的路上。只要他坚定,只要有爱,就够了。

租房,找工作。像是两个转速超快的陀螺,我们俩完全没有停下来的间歇。入住城市边缘的小屋,打开门,一盏白炽灯,一张床,一览无余。

当窗外夜色降临,屋里的白炽灯亮起来,苍白的光照在苍白的人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凄凉。苏捷看着我,用力牵起嘴角,本想要安慰我的笑,显得那么苦涩而又无力。

手机在寂静的小屋响起,仿佛惊醒了梦中人。果真还是老妈的电话,我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我已经两天没开机了,一开机就是家里的电话。一直拖着不接电话也不是回事,毕竟可怜天下父母心。

“妈……”只这一声,电话那头立刻响起了呜咽声。

我起身,手机贴在耳边,在小屋里焦灼地四下走动,十五平方米的小房间像是囚笼,而我则是困兽。耳边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让我回去的哀求,眼前是木然坐在白炽灯下的苏捷,忽然眼泪就流了出来。先是一滴滴,后来像是决了堤的水,无阻无挡地肆意横流。

我说给我两年的时间,我说苏捷真的爱我,我说不愿回去。我不记得反反复复地说了多少遍,只记得最后爸接过电话咆哮着说从此恩断义绝。

我挂了电话,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苏捷双臂从身后环住我,很用力,用力到我感受不到身处异乡的凄然。

苏捷找到了一份销售的工作,说是如果好好干的话,工资会非常理想。

他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外面艳阳高照,瞬间照亮了这间小屋。面包会有的,这句话不再是一个渺茫的希冀。

其实,我也找到了一份工作,当然跟父母在故乡给我安排的工作截然不同,跟我自己期望的也不同——西餐厅的服务员。

我每天起早贪晚,早晚高峰挤公交,身心俱疲。可是每晚回到小屋,被苏捷轻柔地抱在怀里,感受得到他身上的温暖以及他坚定的心跳,一切都风轻云淡,餐厅经理的冷脸、趾高气扬的顾客、被玻璃划破的手指……

“方琼,我给你做了阳春面,要不要尝尝?”苏捷说着从身后简单的炉灶上小心翼翼地端出来一碗青青翠翠的面。白色雾气萦绕在我和苏捷间,熏得我眼睛湿润。

“好香,闻着就好吃!”一口一口吃完苏捷这碗盐放得过多的面,心里很甜。

凛冬将至,小屋里呵气成雾,窗子的玻璃上也开满了霜花。

“方琼,让你这样吃苦受罪我真的很心疼……但这都是暂时的,相信我!”

我点点头,在心里说:“傻瓜,因为爱情,我甘之如饴啊。”

我以为就算身置寒冬,但心怀希冀,暖春就在不远处。所以我洗衣做饭,等待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但苏捷却让冬天越来越漫长,似乎无止无尽。

我明白做销售辛苦,就算是自己再疲惫也都承担下来所有的家务。苏捷刚开始总是争抢着做家务,甚至命令我回家就好好休息。可没过多久,他回到小屋就总是愁眉不展或者脾气暴躁,无心家务。我问起来总是说工作的事我最好别管。如此,我也只能默默收拾家务。

苏捷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身上的酒味也越来越浓。做销售真的不容易,苏捷真的很辛苦。我在小屋的白炽灯光下来来回回踌躇时,总这样想。

当天,当门被苏捷粗暴地推开时,扑面而来的酒气裹挟着浓烈的女性香水味简直让人作呕。

我扶起趔趄的苏捷:“你这是跟谁喝酒去了?工作应酬怎么浑身的香水味?”

苏捷布满血丝的双眼迷离着:“方琼,你……你他妈的什么意思?我到这一步还不是因为你?”

苏捷肯定是最近工作压力比较大,毕竟这一年来的房租家用都是靠我的工资。我这样安慰自己,可眼泪还是肆无忌惮地冲出眼眶。

我以为第二天醒来,苏捷回想起昨晚的事,应该会跟我解释,然后温柔地安慰。然而没有,他只是若无其事地起床洗漱,理所应当地吃过早饭,穿上外套就走,无视欲言又止的我。

终于,他关门离去前留下了一句话:“我昨晚陪客户吃饭。”

他没有提及身上的香水味,也没提及对我大呼小叫的责骂。

除夕,万家灯火,妈背着爸,偷偷打电话问我过得是否如意,我说一切都很好,等我们的生活有了起色就回去给爸妈请罪,求得原谅。

妈只是不住地叹息,最后还是呜呜咽咽地哭着结束了电话。

每逢佳节倍思亲,而我却在这一天让远在家乡的父母哀叹痛哭。

时光荏苒,又一年春夏秋冬循环。但生活仍未有改观,苏捷的销售工作也并未有起色。

我坐在窗边,眼泪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就连胸口也一阵一阵地抽疼着。

我抓起桌上的水杯,看到环着玻璃杯粗糙的手指,突然觉得很陌生。这是方琼的手吗?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方琼?

我问自己后悔吗?爱,我不后悔。但爱苏捷,我现在已经不清楚了……

我以为爱情不是一饭一蔬,是颓败世界的英雄主义梦想。可我真怕梦要醒了,自己却要沦落在一饭一蔬的世界逐渐颓败。

跟苏捷一起来这座城已经快两年了,我从服务员变成了文秘,苏捷还是西装革履地跑销售,但吃穿住用开支却全是我在负担。

这都无所谓,毕竟我愿意自己挣面包牛奶,只需要苏捷偶尔带来点玫瑰花的浪漫。

但我发现,要求越是微乎其微,对方越是吝啬至极。最终,偶尔的玫瑰浪漫都消失殆尽了。

苏捷又是大醉归来,身上依旧香味浓烈。我站在床边,看着匍匐在脚下的苏捷,突然心就空了。

苏捷的手机响起,屏幕上显示着“宝宝”来电。

我滑动屏幕接了电话,一个软糯的女声传来:“苏捷哥哥,你到家了吗?需不需要我去照顾你啊?苏捷哥哥……”

我挂了电话,木然地站着,看着嘴巴张张合合结巴着辩解的苏捷,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此刻,我不但看着苏捷陌生,就连镜子里的自己都陌生了。是啊,嘴角挂着苦涩的笑,眼角爬满沧桑的细纹,镜中的女子跟两年前相比迥然不同。

七年的相恋,两年的相处,一回回,一幕幕,爱过,梦过,如今也该醒了。

“苏捷,我的梦醒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