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储物柜里翻到20多年前和丈夫去看电影的票根—光明影都,70毫米电影厅,12排17号,12排19号。
那时常常经过电影院门口,看到海报,一拍脑袋:“哦,今天上映这个!”也没得到过什么剧透,恰好有时间,就弯腰在那顶部半圆的小小窗口买了最近场次的票,心中满是即将走进一个陌生故事的期待。
现在看电影,比过去方便多了,手机下单电影票,赶去电影院的路上还不时收到距离电影开场还有多少分钟的提醒。电影院也不是过去那样的一幢单独的建筑了,而是位于城市里某座大型商场的楼上,坐电梯要上好几层,再经过健身房、溜冰场、美食区。在自助取票机上输入取票号,电影票就由旁边那扁扁的洞口整齐地吐出来。
电影票是热敏纸打印的,所以过一段时间,上面的字就会模糊;再过一段时间,就成了空白。拿着空白的电影票,家人共同启动大脑里的搜索程序—我们当时到底看了什么电影?
当那部电影的名字完全从票根上消失时,我们会就此遗忘那些看电影的时光吗?不,怎么会?
记得表姐和表姐夫第一次见面就在电影院。那是20世纪80年代,相亲的方式之一就是男女双方一起去看场电影。
一共4张电影票,座位分别在前后两排。表姐和当时初次见面的表姐夫坐在前面,我和我哥被派去坐在他们后面。
不知是不是因为当时年纪尚小,身材也矮小,总觉得电影院里每一排座位都漫长而壮观,如果有人抖腿,整排椅子都会跟着摇晃。中途上洗手间的人,也必须在黑暗中一路低头、弯腰,摸索着挤出去,走到出口处撩起厚重的门帘,观众的眼角会掠过一道刺眼的白光。
上班以后,特别喜欢看电影。那时正置身于无知无畏的青春之中,父母也正爬至人生的顶峰,撑起庇护我们的浓荫。
每个周末,我都和好友相约逛街、看电影,从本市的三孝口一路逛到四牌楼,然后在解放电影院坐下来。记得有一回,电影看到一半,好友忽然小声地说:“外面下雨了。”我低头,在银幕忽明忽暗的光影中,用力感受—那是四月,春天的下午,外面的雨水落在泥土上,土地与青草混合的气息被风裹挟着,自门缝缓缓钻进场内。那天看的是什么电影呢?不记得了。但只要想起那天,就好像又坐进黑暗的电影院里,在光影里闻到那股属于春天的清新湿润的泥土味。
成家,结婚,有了孩子,生活带我们驶入河流湍急的水域。属于自己的时间就是孩子晚上睡着以后,趁洗衣机洗着衣物,在灯下翻几页书。假如深夜去楼下24小时便利店买东西,遇到带一身凉气匆匆晚归的人,我就猜想,他是刚看完电影回来吗?
那时和妈妈住得近,她白天帮我照顾孩子,有时孩子晚上就住在她家。有一次正上映一部大片,看到离家最近的电影院晚上10点还有一场,于是我下了决心去看。等孩子上床睡觉以后,嘱咐好妈妈,和丈夫溜出来,一路夜奔,带着做学生时翘课去玩的忐忑又雀跃的心情。
那家电影院是新开张的,在一个还未完全结束施工的商场里。我们从一堆建筑材料间小心地绕过去,终于找到隐蔽的、还没有醒目标识的电梯。有几个年轻人也是这样一路寻过来,电梯里我们相视一笑,都为观影而来。久违的光影里,我的心跟着故事情节一起起伏跌宕。等放映结束,已是深夜。然而,我和丈夫在路上讨论的不是剧情,而是孩子今晚睡得好不好,担心她醒来问我们去哪里了。为人父母,看场电影也无法完全沉浸。
孩子长大了,我们一起结伴去看电影。正片前的广告结束了,顶灯熄灭了,前奏的音乐响起了,我们在黑暗中目光炯炯。每当想和孩子讨论一下剧情时,头刚侧过去,孩子就已严肃地把手指竖在嘴唇中间,示意看电影的时候绝对不要说话。
看电影,也是孩子读书时期的调剂和放松时刻。每次孩子大考结束,我都是以“我们去看场电影吧”作为奖赏,就如同跑马拉松时,途中的一个个补给小站。
直到她高三毕业的夏天,那天她说:“妈妈,我想去看电影,但这次我想一个人看。”
那天她选择一个人看电影,是她的独立仪式吧?电影散场迟,说好了差不多看完的时候,我们在商场外面的马路边等着,接她回家。那个商场人气很旺,但那会儿早已打烊,店铺都黑下来,只剩各种绿植披挂着暖色调的灯串,晶莹地闪烁着。我想,这个还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孩子,她今天独自去看了场电影,而8月,就要背起包离家去1000多公里以外的城市读书了。
散场的人们陆续走了出来,我和丈夫看到孩子也走了出来,斜背着白色的小包,在远处向我们大力摇摆着手臂—那是我不曾参与观看的一场电影,却比任何剧情都让我眼眶湿润。
孩子去外地上大学以后,我以为闲暇时间自此会有很多,然而似乎不是这样。当把孩子送去大学之后,我们不仅要更努力工作,还要更多地陪伴开始年迈的父母,以及花更多精力应付逃不掉的琐碎杂事。有一天和丈夫终于决定去看场电影,把各种事情排除之后,选定了周五晚上9点的场次,那是一部3个小时长度的电影,看完已是深夜。
也在家里看过VCD、网络电影,但终究还是喜欢坐进电影院里,因为我真正喜欢的是“看电影”这件事的过程。比如,坐在座位上,看到进来七八个年轻人,领头的那个看看手里的票,豪气一指—“从那里到这里,都是我们的座位,随便坐吧”;又或者影片结束后,顶灯亮起,从造梦空间里不舍地回过神,旁边站起来的竟是脚上打着石膏、拄着单拐的人—这样也要来看电影啊,心里既惊讶又惊喜。
而那天,看完那部3个小时的电影,走出来时已是深夜12点—布置第二天露天车展的人在叮叮当当地安装,穿着制服的搬运师傅在马路边卸货,出租车亮着“空车”的绿灯,清洁车清洗着路面上的污痕,路上还有三两行人,甚至有一家理发店还灯火辉煌……那些人们努力工作的场景,令我印象深刻。
看过的电影,或许就像那褪色的热敏纸,被我们渐渐忘掉了名字。但当时和电影有关的时光,都成为一帧帧画面,叠加在一起,成为属于我们自己的有温度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