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安格拉·默克尔的故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像一座沉静的雕塑,很少谈论自己,很少剖析内心。人们经常看到的是审慎、冷静、克制、理性至上,这些是她执掌德国16年里所呈现的特质。
“沉默,对我来说是很美的东西”
“merkeln”,是德国人为默克尔发明的一个动词,意思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态度也不发表,以此来概括默克尔的政治风格和为人性情。在中国,有人将此译作“默言默行”。
她崇尚沉默的美德:“沉默,对我来说是很美的东西。”“在我们的社会,大家太不愿意保持沉默。”默克尔曾在电视节目中这样说:“作为一个社会,我们太过喧哗了。”
渐渐地,民众与总理形成了一种默契,施政可以少说话。2006年,时任社民党主席普拉策克曾在一份研究报告中告诉默克尔,德国民众并不喜欢听取对于政策的过多论证,从此她很少谈论类似的细节,也不轻易做出承诺。2013年,她和当时的主要竞争对手、德国前财长施泰因布吕克进行电视辩论时,只用一句话告诉选民为什么选她:“你们了解我。”简洁得不能更简洁。
连生气也是沉默的。总理府的人清楚,当默克尔安静下来,就危险了。若她越来越安静,就意味着她快要爆炸,而表达怒气的方式是冷淡。一次会议中,默克尔对一些数字和事实不甚了解,于是询问一名官员,官员不着边际的回答让默克尔很不满意。“真是一番了不起的评论。”默克尔发出了嘲笑。会议结束后,她冷静地“安抚”一脸死灰的对方:“你回答得没错,只是对我毫无帮助。”
公开演讲和抒情是默克尔的弱项,她发表讲话时气氛总是沉闷的。她警惕那些滔滔不绝的天才演说家。当还是美国参议员的奥巴马访问柏林并热情洋溢地发表演讲时,她告诉幕僚:“我想看看他能否付诸行动。”
在个人世界里,遇到重要转折点,作出重大的决定,默克尔通常也是不声不响。比如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开放那一天。那一年默克尔35岁,是一位生活在东柏林的物理学家。她看到了新闻,但没有立即跟随狂喜的人潮拥向柏林墙,而是平静地去了桑拿房,这是她每周四的惯例。洗完桑拿,她步行前往离自己最近的检查站,决定去西柏林看看。她随着人群随意游荡,在一户人家喝了几杯啤酒,然后就回家了,理由是第二天还要上班。
后来,很多人嘲笑了默克尔在那一晚的表现,批评她缺乏热情。但默克尔式的热情从不会如此表面。一个月后,这位年轻的东德女性直接走进了“民主觉醒”党的办公室,坐在那里开始打字,不久就成为该党的新闻发言人,开启了她的第二人生。
“科尔的小姑娘”在静候时机
初入政坛时,东德、女性、年轻、基督徒、科学家等鲜明的政治标签,曾让默克尔在短期内迅速突围,但也让她在往后更长期的跃升中遭受阻力。
真正崭露头角是在1990年。这一年,默克尔所在的“民主觉醒”党与基民盟在东德地区的组织合并,默克尔随之成为基民盟党员。1990年底,在两德统一后的第一次大选中,默克尔成为联邦议员。不久,她又被“两德统一之父”赫尔穆特·科尔纳入内阁。1991年,默克尔任基民盟副主席,同时任联邦妇女和青年部部长,成为最年轻的联邦部长。
在飞速跃升的同时,默克尔被称作“科尔的小姑娘”,被视作全靠科尔提携的“政治花瓶”。媒体也把矛头对准了她。《法兰克福汇报》评论她“一点没有部长的举止”。《斯图加特日报》形容默克尔“有时候目光显得疲倦,偏爱下摆宽大的裙子和土里土气的衬衫,不喜欢搽脂抹粉,这让善于观察人的男士很快得出‘灰耗子的结论。”
就连科尔也有类似的言行。访问美国时,他常把默克尔当做两德统一的“吉祥物”。这一切使默克尔既恼火又尴尬。这个阶段的默克尔甚至脆弱得哭了好几次。
很长一段时间,默克尔都在等待时机,同时在学习政治,学习掌握权力。
在部门内部,默克尔因其高效吸收信息而受到尊重,并因直率的性格获得了“蛇安吉”的绰号。她关注堕胎、平等法、幼儿园教育、失业率等问题。她是精力旺盛的工作狂,搞清一个问题,立马转入下个议题。
1994年,当默克尔调任环境部部长时,她迅速解雇了一位自命不凡的高级公务员,以示雷厉风行。1996年,在一项核废料法谈判期间,距离成为总理还有两年时间的格哈德·施罗德称她的表现“令人遗憾”。而默克尔在接受采访时罕见地尖锐回应:“我会把他逼到死角,就像他对待我一样。我还需要时间,但总有一天会到来的,我已经很期待了。”
1999年,基民盟党主席科尔和他的继任者沃尔夫冈·朔伊布勒陷入“黑金案”。时任基民盟秘书长的默克尔看到了机会。她在《法兰克福汇报》上发表评论,果断呼吁基民盟与科尔决裂。
次年,默克尔踩着科尔的政治遗产迈向党主席的位置。后来科尔告诉朋友,支持年轻的默克尔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我带来了我的杀手”。
2005年,默克尔成为基民盟的总理候选人,挡在她前面的是时任总理施罗德。选举之夜,施罗德提前宣布自己是赢家:“当默克尔说她想成为总理时,你真的相信我的政党会接受她吗?别再做梦了。”默克尔似乎被逗笑了,她只冷淡地说了一句:“简单来讲,你今天没有赢。”
如她所预告的,她把施罗德逼到了死角,而自己转身一跃,成为德国第一位女性联邦总理。
执政生涯的一个拐点
作为总理,默克尔的职业生涯是由一连串危机构成的。其中在难民危机中的决策最能窥见默克尔内心理智与情感杂糅的一面。
2015年7月,在第三次希腊债务纾困谈判刚刚结束的几天后,默克尔在罗斯托克会晤当地中学生。14岁的巴勒斯坦女孩里姆·萨维尔表示,她很害怕,如果家人的庇护申请被驳回,她就会被遣返黎巴嫩难民营,她用德语对默克尔说:“我就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怎么样。我想上大学,我真的想实现这个目标。”
默克尔的回答是一贯的冷静:“我们不能干脆地说,你们都可以来,非洲的所有人也可以来,我们应付不了这么多人。”人们一度以为这是一个正面拒绝。
但是到了9月,默克尔突然宣布基于人道考量与联邦基本法的精神,德国愿意收容滞留在匈牙利的难民,且人数无上限。这是一项注定引发无尽争议的政策,但默克尔非常坚决地向国民提出要求:“我们可以做到。”
2021年9月,在接受采访时,默克尔再次提到了难民政策。她说,并不是要全盘接受难民,但是在2015年,难民已经在门口了,如果那时说,你们回到地中海对面去,这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
然而,默克尔的难民政策最终让德国执政联盟分歧重重,直接导致了极右翼民粹政党“德国选择”的崛起,对政坛造成了结构性冲击。
这也是默克尔执政生涯的一个重要拐点,极大地消耗了她的政治资本,导致她在2018年10月发表“双退”宣言。
“我会带着尊严离开”
2018年12月7日,默克尔在基民盟党代会上发表告别演讲,为落幕开启了倒计时。她说:“我会带着尊严离开,是时候翻开新一页了。”
现在,许多人都在关心默克尔的退休计划。她表示,想先休息一段时间,在重新赢得的空闲时间里,她会思考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
过去16年里,她几乎没时间做这一思考。默克尔说:“那时,我会尝试阅读一些东西,慢慢地眼睛会合上,因为累啦,那我就睡会儿,然后,再看看,我会在哪儿出现。”
2019年,默克尔在德国东北部滨海小城施特拉尔松德,与200多名民众进行了长达90分钟的对话。当问到50年后关于她的历史书里会写些什么时,默克尔的回答化用了德国前总理维利·勃兰特的墓志铭:“我已尽其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