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鸟来说,布达拉宫后面的宗角禄康公园是它们的天堂。
有被放生的鸭,更多的是匆匆过往的野禽,它们中有斑头雁、棕头鸥、红嘴鸥、鸳鸯、绿头鸭等。
这个冬日的上午,我转过布达拉宫的面前,沿着它的身边,走进宗角禄康公园,踏上水边的小石板路。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红红的脸像喝醉酒似的,洒下浓浓的光影,也洒下青稞酒的味道。长椅上并排坐着三三两两的藏族阿妈,她们面含微笑,小声交谈着,阳光像刚挤出的头道奶打出的酥油,新鲜、黏稠、圣洁、热烈,洒到她们的身上,也洒到她们刻满皱纹的脸庞间,仿佛种子落入了土地的缝隙,陡生无边无际的慈悲。
有人站在水边,贴近石栏,一点一点掰碎手中的面饼,投向水面伸颈等待的鸟群。每逢面饼屑儿落下,总能在鸟群中间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它们靠着灵敏的反应和速度去争抢,却不斗嘴厮咬,更不狠命叩啄。
这一汪长方形的水面,靠里面好大一片面积的冰化开了,往布达拉宫这个方向仍然结着不厚的冰。数十只斑头雁聚到一块,差不多的身量,一样的色彩,成群结队,站在冰面上东张西望,累了,就低头觅食;凫游在水上的,缩成一团,左顾右盼,望得见金黄的脚掌拨动清水,波纹一圈一圈地扩展向远方。冰与冰之间裂开一道缝,水涌流了上来,一群斑头雁在彼岸,几只在此岸,各忙各的;渐渐地,此岸的斑头雁蹚过水,加入了彼岸,像是一家人。你别小瞧了它,它能拼了命扶摇直上,飞越珠峰去异国他乡,足见它的耐力与意志。它们不断地从天降临,展开长长的翅膀,向后有力地蹬着脚掌;偶尔像被定住了一般,瞬间垂直落下,滑翔过水面,收拢翅膀和脚掌,稳稳地落在水上,神态优雅潇洒,黄豆粒大小的两星眼睛乌黑明亮,映得出太阳。也有其他鸟儿飞进来,不聒噪,也不喧腾,来去自由,在空中做着各种飞翔动作,影子借着阳光印在水上,忽大忽小,有浓有淡,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它们中间混入了几只野鸭,还有三两只家鸭,当然是被放生的,绿绿的脑袋在阳光下闪着锦缎似的光彩。一只野鸭据守着脚下的最后一块冰,凝神向面前漂浮着倒影的水中望去,眼中延伸着并不遥远的春天。鸟们恋着这水面,来了就不愿走,我看见一只只、一群群扑棱棱地一哄落下的,却极少望见振翅飞离的;有的顽皮地踩着水,击得水噼噼啪啪一阵喧响,像是要飞走,却又潜入了水中,原来是在自己逗着自己玩儿。
野禽与家禽共于同一水面,不分家里家外。这儿是大自然,谁都是主人,谁也不会给谁开小灶,全凭了本事去争去抢,物竞天择在这儿得到了生动诠释。这有点儿残酷,却符合自然的法则。我也看到了一个个温情的瞬间。比如,一只斑头雁争得了食物,却不吃独食,缓缓地踱到一只明显幼小的同类跟前,用嘴尖挑着递给它。这只幼雁被挤到了最外面,似乎每次都抢不到食物,却有一颗陌生而柔软的心在关心着它。
人们手里捏着糌粑、馒头、面饼,掌心里攥着青稞粒、小麦粒,静静地凭栏站立,神情因付出而欢愉和满足。他们将那些大的食物掰成手指肚般的小块,将小的颗粒一撮一撮地布施给它们。这水上也许有他们放生的鸭,水中也许有他们放生的鱼和龟,他们乐意这样,这是他们每天生活和信仰的一部分,每一次布施过后,他们的内心都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我的同伴将早餐剩下的一个熟咸鸭蛋掰开,随手投给了它们。它们中的一只低头嗅了嗅,没闻到粮食和土地的气息,摇了摇头,其他的鸟便远远地躲开,像避着瘟疫。
我在自作聪明的人类画地为牢的公园里,见过绿得可疑的水面上浮游的鸟,它们统统被锋利的大剪刀咔嚓去了半边翅膀,也咔嚓去了半边平衡,露出粉红的皮肉和凸出的骨头;也在所谓的百鸟园里看过一张大大的网从天降临,圈住了好大一片天、地和树木,这环境似乎是自然的,但处处都有人的痕迹,比如水泥的台阶、水泥的池子、石板的路等。许多花大价钱买来的鸟儿被放飞和散养在其间,它们仿佛是自由的,没人咔嚓它们的翅膀,也没人拴住它们飞翔的本能和欲望。天高任它们飞,但就那么有限的高度,触网如电,撞破头也逃不出去。终于有一天,莫名地失了一场大火,网被撕破了,鸟都葬身于火和烟中,随着烈焰飞升上天堂,去寻找无拘无束永远飞翔的梦。
漫步在宗角禄康公园,我看见被放生的芦花大公鸡在树荫下啄食,没人驱赶它,也没人算计它,它慢慢地活着,与时光一起老去。一位藏族女子走在路上,偶尔瞥见脚下一只小小的叫不出名字的虫子,轻轻地俯身蹲下,在它眼里她是一个坚硬的庞然大物,但她小心地将它捧起来,走几步放到路边的草丛里。我还看到布达拉宫的围墙上头,善良的人们凿了许多洞,那是留给鸽子飞倦、飞累后栖息的家。
在宗角禄康公园,鸟和人一样,它们与他们生而平等,各活各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