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三章

在乡下,最让我哀伤的就是瓦。

风吹日晒,雨雪风霜,最吃亏的是瓦,最不会享受的也是瓦。

瓦高高在上,貌似高冷,但它们罩着你,护着苍生。如果没有它们,雨砸下来,落进房子里,你的蜗居很快便会成了泽国。

所以,我们最应该感谢的就是瓦,普普通通却默不作声的瓦。

瓦从不悲伤,阳光晒裂了照样坚持工作,不敢懈怠;瓦从不炒作,它不像蝉那样站在高处,拼命宣传自我。我们通常选择躲在屋檐下看雨,雨从瓦片上有声有色地流过。一两片碎裂的瓦跌在地上,碎成一地苍凉。

瓦通常喜欢与鸟站在一起,鸟是瓦的情人,但鸟通常选择始乱终弃,它们从瓦的身上跑到树上,瓦不哀叹,不惆怅,瓦始终如一,不忘初心。

苔藓一般喜欢寄居在瓦的身上,在瓦的缝隙里,青苔珠胎暗结,它们与瓦片一起成长。青苔是开在瓦上的花,一开就是百年千年。

瓦最好的休息方式就是工作,它们在悬崖上展览千年。瓦从窑炉里便被千度铸烧,到最后,结局只能是破碎。其实所有生物结局都一样,包括人类。

父亲说,没有瓦的乡下不叫乡下。

我每年回乡下,下车后就喜欢看乡下的瓦,古朴典雅,或红或紫,镶嵌在时间的维度上,不仅仅是好看,好像岁月产生了错觉,时光回溯到了幼年。

我更喜欢看在瓦窑里辛苦的农人们,他们每个人都像父亲一样伟大。

他们的皮肤与瓦一样有光彩,韧性十足,坚硬无比。他们工作起来没有时间概念,像瓦片,任凭岁月变迁,他们照样艰苦朴素。

父亲手握蓝瓦,辛苦劳作。他像瓦,朴素实在,不会卖弄,不投机取巧。瓦片碎了,钻进肉里,血与瓦融在一起,瓦有了生气,鲜艳无比。在乡下,每个父亲的手里面都握着若干小瓦片,它们像子弹,永远长在肉里,到老时依然坚固,像骨骼,清奇、硬朗、有骨气。

父亲给瓦铺打小工,为煤厂打零工,为砖厂打短工,为全家打长工,不会歇,不敢歇。父亲一辈子就喜欢与泥土打交道,而泥土塑造了瓦片,父亲与瓦一脉相承,父亲的基因里有了瓦的博大,瓦的生命里有了父亲的血汗。

遇到一个瓦匠,灵巧的双手在瓦片上纠缠,瓦听话、谦恭,一片片瓦被他整齐地堆在土地上,不需多久,哪家的房顶上便会出现它们矫健的身影。

父亲喜欢原始的青瓦,他说这种瓦大气、古典,有一种沧桑美。其实我知道,他是在怀念他的父亲,怀念他的先辈。那种瓦在历史上存在了几个世纪,它们见证过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忙碌劳作。由生到老,它们的工艺简单却成熟,就像他们的爱情,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一辈子也只够爱一个人。

江南的瓦,如处在花样年华的少女,奢华有情调;塞北的瓦,沧桑坚硬,安如磐石,能抗拒世间所有严寒;沪上的瓦,博大丰满,华丽璀璨,像金,像银,像无垠的江山社稷。

走在苏州河边,我居然碰到一个卖瓦片的人,他卖的是关于瓦的艺术品。一地的瓦片,各式各样,琳琅满目,随便挑,随便给钱。我看到一片秦朝的瓦,古色古香。我与他沟通,他侃侃而谈:“最能代表古代中国的物品就是瓦片,瓦的文化就是中华民族的文化。”

我看到凌厉的语言利器在空中飞舞,从春秋到战国,到两汉,再到盛唐,最后到了清朝。他的语言像一只猫,纵游在历史长廊里,将关于瓦的文化讲述得丰满感动、淋漓尽致,让人醍醐灌顶,禁不住潸然泪下。

我坐在北京的一个四合院里,看到雨水无情地从瓦片上滴落,我细数着雨的滴数,默想着瓦的承受能力。我又看到密密麻麻的瓦片挤在一起,它们团结有力,一块碎了,并不会对另一片产生负面影响。一对新人刚刚在院里成婚,成群的喜鹊奔走相告,落在瓦片上,它们在瓦上开会。瓦就是鸟类的会议桌。

在豫北,我看到一群孩子在一块破碎的瓦片上焙鸡翅,香气四溢,让人垂涎欲滴。此时的瓦片,感慨于自己作用的伟大,而孩子们惊异于瓦片的坚强。

我认真地端详过一片瓦,瓦与我对视,我看到瓦的纹路,沟壑丛生,令人不忍卒读。这就是瓦的路,从生到死的路,瓦的身上有高山,也有低谷。我有些自傲于自己的发现,而瓦从不真情流露。

再大的功劳,也不会让一片瓦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