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艾苓是黑龙江省绥化学院的教师,她采访了该校2000 年至2020 年的21 届毕业生,从中选出56 个出身贫困家庭的孩子,追踪他们的人生历程。本文是艾苓对一位学生的采访记录。
学书法不是我的选择,是爸爸的选择,后来的事我们都始料不及。
我6 岁才记事,身边只有爸爸,我问过他:“我怎么没有妈妈?”
爸爸没好气地说:“死了!”
“爷爷和奶奶呢?”
“都死了!”
爸爸的左手少了4 根手指,只剩下大拇指,他天天教我写字,用毛笔蘸水在水泥地上写。我写不好字他就打我。
他还带我从黑龙江省逊克县坐火车去哈尔滨市,找到黑龙江省书法家协会,跟那些书法家说我要拜师学艺,但这让他们很为难。来自加格达奇的朱宏老师正好去省书协办事,爸爸跟他聊得很投机。
回到逊克后,爸爸把用得着的东西装进破旧的电动三轮车,带着我直奔500 公里外的加格达奇。我们没钱住店,晚上就睡在三轮车上,幸好当时天气还不冷。
到了加格达奇,爸爸找地方挖了地窨子,我们住进去。我没有户口,所以只能进一所很普通的小学读书,一边上课,一边跟朱宏老师学书法。爸爸到外面找活儿干,今天做这个,明天做那个。他很少跟我好好说话,不是吼叫就是打骂,但他从未放弃过我,放弃过让我学书法。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春节前夕,爸爸让我到百货大楼门前写春联去卖,我去了。加格达奇的冬天气温经常在零下40 多摄氏度。等我在百货大楼的门前铺开摊子,很多人过来围观,他们说:“这小姑娘的字写得不错!”
有人问:“你的对联卖多少钱?”
我说:“不知道。”
这个人说:“没买春联的赶紧买吧,别让小姑娘找零钱了。”
买春联的叔叔阿姨把钱放到一个盒子里,有2 元、5元、10 元的,还有50 元的。
我在加格达奇一下出名了,朱老师也觉得脸上有光。当时帮我的人很多,其中,大兴安岭地委宣传部部长陈士果帮我把户口落到加格达奇,行署教育局督学冯宝臣帮忙,把我转到育才小学,那是加格达奇条件最好的小学。我和爸爸也从地窨子搬到租来的房子里,当地的残疾人联合会安排爸爸给一家单位看大门。
工作稳定后,爸爸想增加收入,便在单位的院子里养兔子。后来人家辞退他,他又只能四处打零工。
在育才中学,我遇到了恩师韩雪梅,她是我的班主任。学校收的学杂费,爸爸很少给我。
韩老师问:“你爸爸又说没钱?”
我低下头。
爸爸不给的钱,韩老师都替我垫付。每天中午,她带着上小学的儿子出去吃饭,都带上我。
1996 年8 月末,快开学了,爸爸的坏脾气再次发作,这次他吼的是:“别上学了!”
我说:“我要上学!”
他继续吼:“我没钱!你爱找谁就找谁去!”
爸爸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还能找谁呢?爸爸说妈妈死了,但妈妈的亲戚应该还在逊克。爸爸说起逊克,提过当地的税务局有一位姓马的工作人员。爸爸当年在逊克卖烤地瓜,对方经常帮他。我决定去找这个人,他可能认识妈妈的亲戚。
我上了一趟从加格达奇始发的火车。乘务员让我补票,但我没钱。我说明情况后,他告诉我应该在哪儿转车、在哪儿住宿,还给了我食物和路费。
逊克县税务局姓马的那个好心人很容易就被我找到了,他妻子的娘家在姥姥家的那个村,他直接把我送到姥姥家。姥姥见到我,又惊又喜,给我讲了爸爸从未提及的一些事。原来爸爸是河北人,家庭遭遇了重大变故后,他一个人逃出来,逃到黑龙江省逊克县的农村。姥爷当时是生产队队长,看他有木匠手艺,就让妈妈嫁给他。
他们结婚以后,妈妈因为不会做饭,经常挨打,怀孕以后还挨打,姥姥看这样下去不行,就把妈妈接回了娘家。在这之前,爸爸干木匠活儿时,左手的4 根手指不小心被电锯截掉了。他认为姥姥嫌弃他的手残疾了,其实,姥姥是嫌他脾气太坏。
后来,爸爸把我从姥姥手里抢走,妈妈改嫁给外村的一个残疾人,又生了两个女儿。她住的房子很破,先给了我200 元,还要给我买线衣和线裤。听说我没钱上学,她又给了我100 元,那可能是她所有的积蓄。看到妈妈活着,我觉得全世界好像都温暖起来了。
姥姥、姨姨和舅舅都拿钱给我,我一共带回来800 元。这一年的9 月初,我回到加格达奇,直奔学校。下课时间,教室里乱哄哄的,韩老师站在教室后面,我大声喊:“老师!我回来了!”
韩老师惊讶得张开嘴,张开双手奔过来搂住我,搂得紧紧的。她哭了,哭着跟我说:“你跑哪儿去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知道我有多惦记你吗?”
“惦记”,我以前不懂这个词,但韩老师的泪水和拥抱让我瞬间懂了。我哭着说:“老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