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时,她看着我嘿嘿地笑了。这个三十年前立志走出大山的女孩,如今穿着草鞋、戴着草帽坐在被青草包围的石板凳上。这个叫金花的老人,在声情并茂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真诚而热烈,将自己倾盘托出。
她好像对自己过往经历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是那么地喜欢讲述自己的故事,仿佛在每一次讲述的过程中,都能获得一次新生。
上海是座不夜城,街头上新鲜的事物琳琅满目,路边摊主的吆喝声,酒楼伙计忙碌的脚步声,汽车的轰鸣声,嵌入空气里弥漫着整个上海。原来山的另一边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新世界,但是新世界太大了,虽然没有边界,却又似一个被四方框套着的边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也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其实是与生俱来的,就好比是两幢楼房,别人早就已经是高楼大厦,而我还在建地基。我的自卑感从来不会因为我跨越大山,身处繁华而减少。于是,我努力向前跑,我始终坚信,物质位移是相对的,我前进一点,世界就会后退一点,但最初的原点也变得模糊不清。
直到后来遇到我的毕业论文导师,我马不停蹄的生活状态才有所改变。他是个老头儿,年纪不算大,走起路来却驼背得厉害。他眼神不好,总是要透过一圈又一圈的镜片才能看清楚他的眼睛。他是研究传统文化的,加上我,他一共要指导三个学生撰写毕业论文。
当时,我们对论文的写作毫无思绪,于是我们去找他,希望他能提供几个方向给我们参考。那是深秋的一个夜晚,他招待我们坐下后,给我们每个人沏了杯茶。
“要不,你们回自己老家住一个月吧。”老师的第一句话就震惊了我们仨,“回去用心观察生活,传统文化的研究是需要贴近生活、感受生活的。”
于是,我们按他的要求回老家住了一个月。其实人生的轨迹是被提前规划好的,我们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有因可循、有果可追、因果相依的,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命运和定数。
一个月后,论文答辩顺利举行。答辩结束后,我们如期毕业了。毕业那天老师叫我们去他的办公室,还是和上次一样,他给我们泡了三杯龙井茶。我们在他的面前也放肆了些,有说有笑。
“还记得之前我让你们回老家体验一个月生活吗?”老师转入正题。
我们点点头,又摇摇头。点头是因为我们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摇头又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这样做的根本目的是什么,只是为毕业论文做准备?如果是的话,那简直吃力不讨好。
“我让你们回老家,有两个目的。一来是出于撰写毕业论文的需要;二来是希望你们能够在这一个月里好好感受生活,听从自己的内心。”老师说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满腔热血,一味想着超越原点。因为世俗告诉我们,只有站得越高,才能看得越远。但是从来没有一种教育是让我们往回看,甚至回到原点重新审视自己,因为这样做的成本太高。”
老师给自己续了杯茶,小抿一口,继续说。
“后来在我三十五岁的时候,我患了中度抑郁,我便去寺庙待了三个月。也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是我离原点太远了,以至于忘记自己当初为什么出发。所以我决定放弃国企的工作,从事自己喜欢的传统文化研究,虽然工资不高,但也落得个清闲和满足。这次让你们回去,也是希望你们能在喧嚣中聆听自己的内心。”
老师说完,房间里一片寂静,茶香越发浓烈。我已经记不清最后大家是怎么散场的了,只记得当时我们每一个人都怀着各自的心事,走出老师的房门,走向新的人生。
再后来,我没有继续留在上海工作,而是回到了这座大山,从事文化遗产保护和开发工作,三十年了,回到原点,却拥有了自己想要的人生。
暮色渐渐降临,村落被笼罩在一片橙黄色之中。炊烟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在暮光四射的天空中分散后消隐。女人吆喝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将我们从聊天后的沉思中唤醒过来。
“看,那座古建筑,有好多年历史呢,我最近在为它申报国家文化遗产保护项目。”金花一脸自豪地跟我说道。“狗子,我们回去啦。”说完,她和我道了别,拉着蝴蝶犬,手里还拿着文化研究资料,脚步缓慢却很是轻快。
多年压在心中的大石瞬间碎裂来开,有一种说不出的如释重负之感。原来,回到原点从来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我们从原点来,到原点去,万物生息,周而复始,不正是大自然的规律吗?
慢慢地,万籁俱寂,暮光渐渐褪去。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即将来临,但黑夜并非永恒,迎接它的将是明日的白昼。
漫步在寂静的田野上,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是包容的姿态,所有的烦恼和不安都在此刻被揽入土里,化成肥料,然后开出花来。我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病根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