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忽然间想起的这么一个人。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父亲还很年轻,豪爽的性格与充沛的精力,让他建立起了广阔的朋友圈子。那些与他往来密切的老朋友们,我分不清究竟谁是谁,遂通通敷衍地称之为叔叔、阿姨。彼此间的交集,也无非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抚逗弄,一番“又长高了”的称赞,或是意料之中的压岁钱。尔后,我礼貌地抛下一句“谢谢”后转身跑开,至于大人们接下来的推杯换盏或洗牌之声,再与自己无关。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父亲带我去省城游乐园过生日,回程时顺道拜访一位老朋友。人声鼎沸的茶楼中,一位姓白的叔叔热情接待了我们。许是身体不大好,白叔叔步伐缓慢、脸色苍白,但与父亲相谈甚欢,应该是多年未见了。
聚会结束后,父亲准备引我向白叔叔告别。忽然,一直低头玩手机的我感觉肩上的书包被人拽了拽,疑惑抬头,对上白叔叔笑意盈盈的双眼:“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祝你学习进步,考上重点大学。”原来,趁我不注意,白叔叔悄悄朝书包里塞了一个生日红包与一个礼盒,红包里鼓囊囊地装着12张百元钞票,礼盒里则是在那个年代风靡一时,让无数学生梦寐以求的文曲星电子词典。
回程路上,在父亲“你要记得白叔叔的好”“不准用文曲星打游戏”等絮絮叨叨的叮嘱中,我知道了一些对方的背景:农村出身的苦孩子,中专毕业后分配到钢铁厂工作,后因企业改制下岗,目前在一所高校里开小卖部……总之,是风雨飘摇的心酸半生。至于其他细节则被岁月长河淹没,那笔钱是否“充公”已不重要,那台承载着长辈殷切希望的文曲星电子词典,也在短暂的新鲜感后被损坏、肢解,直至遗落。
种种迹象表明,白叔叔正在被我遗忘,成为长辈群体中又一个面容模糊的甲乙丙丁。
十年过后的夏天,我即将大学毕业,心中的文学火焰熊熊燃烧。有一天,我乘车穿越小半个城市,鼓起勇气拜访了一家杂志社,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实习生。接待我的女主编很是热情,然而经过交流,我才尴尬地发现这是一家婚恋类期刊,更加欢迎女性实习生。最终,主编委婉地拒绝了我,让我再去其他杂志社找找机会。
我黯然点头,致谢后准备离开。许是动了恻隐之心,主编硬要留我吃饭,并用自己的饭卡帮我刷了一份丰盛的晚餐。饭间,我们聊文学、拉家常,对方还鼓励我一定要坚持写作。
吃过晚饭,已是傍晚。楼前道别,主编忽然替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并预付了车费:“天快黑了,打个车回学校,别挤公交车了。”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以不露痕迹的巧妙,照顾着一位穷学生的敏感与拮据。当坐进出租车的我终于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应该留下对方电话以待日后感激时,车子已然穿梭上了高架桥,前辈消失在了华灯初上。
几年后,我偶然在一个作者群中看见那家杂志社在征稿,立即抱着试试看的激动心情私聊编辑,求取主编的联系方式。一番“你直接给我投稿就行了”的警惕过后,对方表示他们主编早就换人了,她并不认识我所说的人。
树欲静而风不止,恩欲报而人不寻。无可奈何的惆怅中,毫无关联的记忆迅速倒放,我电光火石般地想起了一个人——那位明明是挣扎在温饱线上,却曾不计回报对我好的白叔叔。尝过了世态炎凉,习惯了基于等价交换的成人规则,生命中吉光片羽般的温情才值得更加珍视。
我决定即刻行动,给白叔叔打一个迟到多年的电话,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对方的任何联系方式。谁料父亲也一脸迷茫,说:“我姓白的朋友太多了,你说的究竟是哪个啊?我怎么没有印象……”父亲已经老了,开始以家为世界,曾经熙熙攘攘的朋友圈子大浪淘沙、急剧收缩,对朋友的记忆也被日日蚕食。
我暗叫不好,不断描述着“小卖部”“文曲星”等有限的关键词试图激活回忆。蜷缩在沙发中的父亲双眼迷茫,漏进室内的阳光照亮他斑白的鬓角,也照亮他不得不服老的沮丧。联想到白叔叔身体不大好,糟糕预感来袭中,我甚至不忍心再逼问父亲。记忆碎片数量太少,拼不出岁月原本的形状,那根想要牵住过往的缘分之线,断在了父亲的遗忘与我的蒙昧之中。
后来去省城出差时,我有尝试过拜访那所印象中的高校,大门口的校名早已从学院升格为大学,校区里的小卖部林林总总接近10家。我顶着盛夏酷暑逐一寻遍,可惜一无所获——大海捞针的概率,能有多少?
熙熙攘攘的上课人流中,后知后觉的悔恨泪水爬满我的脸颊。
因为年幼无知,错把疼爱视作理所当然;因为心向远方,所以忘却了身后凝视的目光。其实我想找的,不仅仅是白叔叔或者女主编,还有为我免单的面馆大妈,引领我走过雨季的数学老师,在父母无法抽身时陪同我去医院输液的邻居姐姐,那些在成长旅途中曾关怀过、搀扶过我的人,以及那颗失落许久的感恩之心。
岁月不迟,容我即刻出发,还你深深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