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我跟几个救助黑熊的朋友聊天。他们说起常听到的质疑:你们为什么花那么大力气去救助黑熊?你们为什么不去救助失学儿童?人更重要还是熊更重要?听到这样的质问,朋友们有点儿困惑——是啊!为什么?难道儿童失学不比黑熊受苦更要紧吗?
对此,我也有一个疑问,如果可以问救助黑熊的人士为什么不去救助失学儿童,能不能问救助失学儿童的人士为什么不去救助艾滋病患者呢?
一起聊天的朋友中,有一位本来不知道黑熊胆汁的营生。有一天她去会两个朋友,他们正要到一个黑熊养殖场去,试图说服老板不要再做活体抽取熊胆汁的营生。她跟着去了,第一次看到黑熊的悲惨境遇。黑熊可怜无助,有些在插入导管的操作过程中伤口感染,痛苦异常,有些奄奄一息。这位朋友初次见到这场面,深受震动。她之前从来没有关注过黑熊,可从那天开始,她投入了救助黑熊的活动。
把这位朋友牵入动物保护的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而不是对世上林林总总事业的全盘衡量比较。回顾我们行来之路,哪件事情没有几分偶然?你大学进了化学专业,因为你中学第一次知识竞赛化学卷拿了满分;她后来研究宋词,因为教语文的中学老师长得又帅又特别喜欢讲李清照。我们是些偶然在此的生物,作为偶然在此的生物爱上这个,做起了那个。
我为什么不选择救助艾滋病人?当然不是因为艾滋病人不如黑熊重要。我们并非既站在事外又站在自己之外,一方面计算自己的种种条件,一方面计算候选之事的种种利弊,然后做出理性的决定。我也许可以这样刻画我买股票时的情形,这样刻画我在婚姻介绍所挑肥拣瘦的情形,但有血有肉的生活不是这样。
保护黑熊要紧还是救助失学儿童要紧?保障房要紧还是歌剧院要紧?这些问题当然会成为问题。它们总是在特定环境下成为问题。因此,答案不会注定是:在尚有孩子失学之前先不管黑熊,在尚有无房户之前就不建歌剧院。反正不要以为,不建剧院,天下寒士就会有房安居。
画家并不每次站到画布前都自问:我做的事情有多重要,倒可以说,他总在考虑怎么把画画好。我们的一切品质、一切愿望都在从事情本身中获得意义。当然,在特定的情况下,他可能停下来问自己:我真该一直做这个吗?这时,你不是站在各种选择之外计算利弊,绘画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家庭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在你自身中选择,不,“选择”这个词太轻了——你要从你自身挣脱。你与自己的生命对质。即使你在做通常认为有益的事情,例如救助黑熊,你就不曾自问过:这里有没有中产阶级的矫情?但在这里,只有自己能质问自己。
我认识不少投身或参与各种公益事业和正义事业的朋友,他们用各种方式号召、感召人们参与他们的事业,但他们并不质问谁、谴责谁。为了感召更多的人参与扶贫事业,他们提供关于贫困人口各种情况的惊人数据,拍摄贫困地区悲惨图景的照片,宣传扶贫人士的无私努力,讲述贫富巨大差距的危害,但不谴责。
我们谴责为富不仁,谴责眼见幼童落水不施援手,但我们不谴责没有积极投入扶贫活动或救助艾滋病人的人。幼童在你身边落水,那不是发生在你身外的一件事,那是你不能不全身心感到的事情,那是你铁定的“缘分”。我们并非遇事才做选择,我们的基本“选择”,是把自己培养成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