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岁高龄时,先生考到了驾照。逐渐熟练之后,他先开住宅区附近的短程。我鼓起勇气坐在他旁边,他的命令来了:“替我看看,是不是太靠边了?”“后面车子距离远不远?我要换道了。”我的天!我平时既无距离概念,又无速度概念,我怎么知道怎样才算不偏不倚?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先生还要我看地图、看路标,一个个地念给他听。多念了他怪我啰唆,少念了又怪我脑筋不好,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难怪有人说跟自家先生学车,能气得要离婚,我只坐他的车都气得要离婚了。
地图是他先研究好的,用红笔画了简易图,让我一路向他报告。我在初中时就最讨厌地理,如今却要对着地图“仙人指路”,偏偏我这个“仙人”越指越糊涂。有一次在高速公路上我指错了出口,浪费了一个小时,兜了好几圈。先生怪我反应迟钝,我怪他不应该依赖别人。
尤其气人的是,迷路时,先生总让我问路。我碰到的指路人都很热心,仔仔细细地说一遍,往往还让你背一遍。可怜我没有方向概念,对路名也没有印象,时常瞠目不知所答,先生在一旁伸着脖子倒是听明白了。我气他自己不问,他说行人都在我这一边,当然归我问。我也奇怪为什么每回停下车,行人总是正巧在我这边。先生大笑说:“笨蛋,哪有行人在路中央散步的?车子靠右走,你在右边,自然是专管问路的。”原来坐车的职责如此之重,还不如搭地铁轻松。每坐一回先生的车,回家之后,我只觉得四肢酸痛、浑身无力。
使我有点愤愤不平的是,先生对新车的爱护远胜于对我的关怀。每次到家要进车库时,我先下车,他总是说:“小心别让树枝擦伤我的车门。”他不说“小心别让树枝刺到你的眼睛”。这也难怪,望六之年,能购得名牌新车一辆,与它朝夕相对的新鲜滋味自然是和老妻不同的。
偏偏先生愈是小心翼翼地照顾新车子,愈是容易出岔子。有一天,他开车进车库时,车头碰在石墙上,碰碎了车灯玻璃,擦伤了车漆,一条长长的划痕直戳到他心里。我也心疼,好好的一辆新车破了相。无可奈何中,先生自我安慰说:“开车嘛,车子哪有不碰伤的?不信你以后注意别人的车子。”
从那以后,我们在人行道上散步时,我不再欣赏扶疏花木或者朝霞晚霞,而是专门注意人行道边停放的或马路上疾驶的车辆上是否有疤痕。这一看,原来好多车子都伤痕累累,有的甚至车头都撞歪了,还照开不误。如果发现一辆崭新的车子上有疤痕,先生就指指点点地喊:“你看,你看!”总之,看到别人家车子上的疤痕愈多,他心里愈高兴,一副“望人穷”的模样。
但无论如何,我已百分之百地信赖先生的开车技术了,而且坐在他身旁的确有一种安全感。他的稳健并不来自有限的开车经验,而是来自本性的沉着与谨慎。我对先生的信赖也不是由于他得心应手地左转右转,而是由于数十年来与他的甘苦与共、安危相依。他既然“惠而好我”,与我同车,我焉得不“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