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糍粑

每当年关临近,即将轮到打糍粑的人家,会在头天将糯米淘洗干净,然后浸泡起来,静等打糍粑了。

打糍粑的工具并不复杂:甑子,几根圆木棍,石臼。供蒸米用的甑子,状似木桶,在距底部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处,是可透气的木板或竹篾编成的圆形底。木板间留有空隙,是为了让水蒸气能透过空隙,将糯米蒸熟。至于甑子的尺寸大小,并没有严格限制,再大再小,木匠都能做出来,只要能坐在铁锅里即可。打糍粑用的圆木棍,俗称“糍粑棍”,不粗不细,以好握为准,其长度大约100 厘米左右,太长了,杵着不方便;太短了,需要哈着腰,容易累人。在我们老家,石臼也叫“地窝子”,将一石臼糍粑称作“一窝糍粑”。石臼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大了来回搬动不方便,太小了盛不下多少糯米,有些耽误事儿。

在农耕时代的故乡,乡邻们和睦相处,能省则省,有很多东西都是共用的——譬如甑子,我们全村就只有一个。因此,每年村里打糍粑时,都需要排队轮流。那个年代,由于物资相对匮乏,我们的肚皮极少被满足过。轮到谁家打糍粑了,我们这群小孩子,便不请自到地围过去,久久没有离开的意思。大人当然懂得我们的小心思,待到糯米蒸熟了,便会主动给每个孩子团一个糯米团子。

打糍粑关键的第一步便是蒸糯米。首先要注意锅里添加水的多少。水太多,沸腾起来将糯米淹了,容易熬成粥;水太少,很快熬干了,糯米容易夹生。这两种情况都是不可取的。另外,蒸糯米更需要掌握火候。火太小,水蒸气上不去,糯米半天熟不了;火太大,很快将锅里的水熬干,下煳上生,还容易烧坏甑子。因此,蒸糯米这个环节是有颇多讲究的,需要加适量的水,先大火将水烧滚,待水蒸气提上去后,再以一定的火候持续升温,将糯米均匀地蒸熟。

打糍粑前,需要用丝瓜篓子或者刷把,将石臼刷一遍水,这样可以减少糯米与石臼粘连。刷了水,将蒸熟的糯米倒进去,五六个壮劳力操起糍粑棍,正式开始打糍粑了。最初,糯米没被杵开,需要的劲儿并不大,糍粑棍使用起来比较轻松。随着糯米逐渐被杵破,其黏性越来越大,糍粑棍使用起来比较困难,越来越难以“抽身”了。糍粑打到中途,需要将糯米翻个面儿,俗称“翻窝子”,这时就该进行“摽棍”了。

所谓“摽棍”,就是五六个人将戳在糍粑中的棍子,你的递给我,我的递给你,相互交替紧紧地摽在一起,沿着石臼转过几圈儿后,大家合力将糍粑举起来,由旁人给石臼刷过水后,再翻过来放进石臼里,继续打糍粑。其实,这时的“摽棍”、转圈儿和“翻窝子”,都是有效打碎糯米,避免整米出现的必要环节。打糍粑很考验一个人的体力与耐力,一场活儿下来,常常累得人大汗淋漓,浑身疼痛老半天。

我第一次切身体验打糍粑,大概是十多岁。那次是给村东的贤秀打糍粑。在村里,贤秀的老公辈分比较低,而贤秀人又很随和,见了谁都是嘻嘻哈哈的,因此大人小孩儿见了她,都没个正形,甚至有人还时常拿她恶作剧,寻开心。本来,打糍粑是轮不到小孩子的,但那天手痒痒的我,偏偏来了兴致,跃跃欲试。素有“老好好”绰号的长顺叔,便将他手中的糍粑棍交给了我。

我接过糍粑棍,开始还能进出自如,但没几下,已累得脑门儿沁满了汗珠子,胳膊和手腕酸痛无比。其他人边打糍粑,边说说笑笑,糍粑棍一进一出,彼此配合默契,看着就是享受。而我的糍粑棍,像是被焊在了糍粑里,用了很大的力气都无法使其完全“脱身”。有几次,我勉强将糍粑棍扯出来了,结果由于手腕乏力,失去准头儿,竟然将糍粑棍戳到了地上,惹得众人哈哈大笑。长顺叔要过来接替我。大家说:“十多岁的孩子了,不能只顾着长膘儿!——反正是给贤秀打糍粑,戳到地上也无妨,让他练吧!”说过,众人又哄然大笑起来。

我不想在一帮大人面前认输,陡然觉得浑身增添了力气,咬牙继续坚持。接下来,喜剧性的一幕上演了——大家手持糍粑棍,往石臼里捣着捣着,突然被谁带起了节奏。慌乱中,有人如我一样,将糍粑棍戳到了地上,复又提起来捣进糍粑里。在“翻窝子”时,大家仿佛有力无处使似的,齐齐地发一声喊,高高举起的糍粑,竟然将悬在横梁上的挂物架给撞翻了,灰尘扑簌簌而下,霎时改变了糯米的颜色。众人大笑之后,突然意识到这个玩笑开过了,又舍不得浪费,三下五除二,将灰尘捣进了糍粑里。

不知怎的,这件事情还是被贤秀知道了。晚上干罢活儿,大家在饭桌上边吃饭,边有说有笑的。最后端上来一盆油炸糍粑,很快被大家一扫而光。瞅着空空如也的洋瓷盆,贤秀问众人:“油炸糍粑好吃吗?”有人狐疑地盯着她:“好吃呀!怎么了?”贤秀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块脏糍粑扔掉怪可惜的,我油炸后给你们吃了!”大家便依仗长辈身份,半真半假,对贤秀骂骂咧咧。贤秀在一边,掩着嘴,只是笑。这顿饭,很快在轻松的氛围中结束了,但有关打糍粑的那个特殊经历,却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我后来到省城工作后,很少再吃到故乡的糍粑。偶尔,有亲戚从老家捎来糍粑,或者春节期间我回去,也能吃到糍粑,但都是用机器打出来的。靠机器打出来的糍粑,虽然节省了不少时间与力气,但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