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你好:
那天又想到你,是和人谈起胡兰成。
话头并不是从胡兰成而起,而是从一本叫做《在德黑兰读〈洛丽塔〉》的书开始。这本书的主题是在讲,个人自由受到强烈桎梏的大环境下,如何通过启蒙自身,来改变所处的世界。
忽然就想起了胡兰成。像所有的张爱玲迷一样,我也很讨厌胡兰成,不解你对他的深情。亨伯特和胡兰成一样,其实是非常丑恶肮脏的人,内心有永远也见不得人的一面。
他们的另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有种奇异的,能操纵女人的能力。不同的是,在对女人永不停息的追求上,亨伯特有种自知的病态,胡兰成却视其为天下最正当、最美的事业。
我觉得比旧文人“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毛病还要令人憎恶。因为除了风流,还有一种临幸天下的滥爱。我生气,也是因为知道他和你的故事,所以在读这封信的时候,脑海里总有他顾盼生姿的样子。
胡兰成的这套标准柔情而委婉,所以让人容易沉迷不能醒。
阿城也把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借给陈丹青,他在胡的文章中看出了杀气,杀气是藏在一团圆融温柔的香气中吧。
最喜欢的你的书,是一本没写完的《异乡记》。这本书只有三万多字,记录了1946年你从上海到温州寻访胡兰成的见闻,看得人心惊肉跳。
尤其是你平淡地叙述出自己不那么体面的经历:“请女佣带我到解手的地方,原来就在楼梯底下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放着一只高脚马桶。我伸手钳起那黑腻腻的木盖,勉强使自己坐下去,正好面对着厨房,全然没有一点掩护。风飕飕的,此地就是过道,人来人往,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应当对他们点头微笑。”
《围城》里也写到过知识分子逃难的狼狈,但是下笔要克制保留很多,钱钟书嘴角总有一抹嘲弄的笑,要与这乡间的生活拉开距离。不像你诚实得近乎残忍,几乎漫不经心地横刀对自己剖腹,露出惨淡与不堪来。
你对自己狠,也不饶过别人。你写傅雷的故事,傅雷爱上了学生的妹妹,一个美貌的女高音歌唱家。而妻子朱梅馥善良浩荡如菩萨,包容怜惜丈夫一切的暴戾乖张。
傅雷和女学生相恋过,最后没能在一起。女学生把故事告诉了你,大概也期待你能写成个如泣如诉的悲歌,岂料在你眼里,他们的爱情并不是唐代传奇,甚至不算是一段世说新语,而不过又是一段自欺欺人。
虽然傅雷在你动笔写这篇小说几个月前,才刚写过文章,夸赞你为“文坛最美的收获”,可是你并没有领情,笔下的傅雷不是唐璜,而是个神经质的虐待狂。
你总是把人想得比真实更坏一些,或者说,你眼光毒辣,发现了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猥琐心思,并且不忌惮写出来,不管那人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或是有恩。
对亲人和至交,你甚至都没有友善。我想到有人曾经问徐梵澄先生,说鲁迅为什么这么刻薄,这么好骂?徐梵澄先生说:“因为他厚道。厚道是正,一遇到邪,未免不能容,当然骂起来了。”
角度不同,冷暖自知吧。平常事物,你比别人更早看到更深一层的苦难,急急别过脸去。人说你无情,其实是同情至深。
你遇到胡兰成时23岁,我遇到你时七岁,如今也快23岁了。先是看你的文章,然后研究你的人生,时而背离,时而叛逃,时而万有引力一般地靠近你的人生。
你说生活像你从前的老女佣,叫她找一样东西,她总要慢条厮理从大抽屉里取出一个花格子小手巾包,去掉了别针,打开来轻轻掀着看了一遍,照旧包好,放还原处,又拿出个白竹布包,用一条元色旧鞋口滚条捆上的,打开来看过没有,又收起来。
把所有的包裹都检查过一遍,她对这些东西是这样的亲切──全是她收的,她找不到就谁都不要想找得到。
你被时代推着走,只能从后往前推测人生的结局怎样才能美满些:若没有爆发战争,若留在了大陆,若没有逃到美国,若晚年回到香港……全是一堆无从选择的选择题。
如今,我的生活也成了这样一个慢吞吞的老女佣,求之不得的无奈多过踌躇满志,事与愿违的情况多于种瓜得瓜。无论自己亦或是时代,都看不清前路在哪儿,也不知道走哪步会满盘皆输地错。
这时候总想起你的话来:“我们这一代人是幸运的,到底还能读懂《红楼梦》。”这是文学仅剩的安慰,以及最后的退守。还能读懂你,我想我也是幸运的。
蒋方舟
(摘自山东文艺出版社社《见字如面:动人的中国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