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彻刺骨的凉意穿过手掌的细密纹理,对着窗台哈出一串冒着烟儿的热气。还在渗透的冰凉自出租房越过轻轨的咔擦声直达乡村的冬稻田。顷刻间,一只独行白鹤扑腾着翅膀,尖锐的冰刀划破坚硬的湖面发出碎裂的声响,一个老人铿锵有力的步伐踩在冬稻田结过霜的枯草上。
抽水机推开了天幕,唤醒了清晨,太阳隐在云后面,欲把“犹抱琵琶半遮面”演绎出来。冬稻田水没枯草,抽水机叫嚣了一天,终于在黄昏时分才将鱼塘放干。一个壮汉抱着渔网行走在路上,一群人穿上过膝水靴站在池塘中央,一群家鸭从这一头赶至那一头,终是无路可走,不得不提前上岸。
鱼是外公年初放入的,经过一年的喂养,是时候捕捉打捞了。我们四个孩子左拥右呼,跻拉着拖鞋争先恐后地跟在外公身后,跨过稻田,径直朝鱼塘走去。妹妹蹦蹦跳跳地跟在外公后面,外公穿着水靴大踏步走过,我们都没有注意到田里有水,外公大喝一声,慌得妹妹忙将伸在半空的脚撤回,猛一回身差点没摔个趔趄。妹妹急中生智,让穿着水靴的外公把我们背过去。外公看着裹着羽绒服圆滚滚的我们,又看了一眼稻田的水,无奈地走过来,将我们一一背过去。趴在外公的背上,这十来步又好像走了十几年,无数过往趴在外公身上睡觉的画面在脑海里轮番切换。
年轮叠加,躯干生长,我们早已不再是需要小心呵护的幼童,却可以一直做外公的宝贝孙儿。外公用自己的力量为我们撑起一片蓝天,我们只管一往无前,不用抬头思量阴晴雨雪。
此记为冬末年初,如今冬又来,思念如是雪,早已雪满天。
这一年间,倒也回去过。回时正是暮春时节,户户不见人,空有恶犬吠。未时至家,遍寻外公而不得。一声声鞭打喝令的声音从田间隐约传来,原来正是外公赶着黄牛犁田呢。妹妹端了开水,拿着橘子飞快朝外公跑去,年初趴在外公背上趟过的冬稻田已被铁犁磨平。外公在另外一个田头呢,大黄牛怀着宝宝挺着个肚子慢悠悠地在田里走着,田坎上是鲜嫩的野草,大黄牛伸长舌头卷一口又卷一口,任外公怎么喝令都不依不舍地咀嚼着,挪不开步。
牛似乎是有灵性的,它不用外公说什么言语,拖长一声“啊”就自觉迈步向前走。外公说,这是头有脾气、有想法的牛,高兴了就在田里跑得飞快,追都追不上,情绪不到位了,动都懒得动。我问外公:“牛会听我的指令吗?我‘啊’一声,它是不是也要给个面子走一走?”妹妹听闻,让我趁早收了这心:“外公那一声喝令可不是随便发出的,讲究多着呢。”我可不信,预备着找准机会试它一试。
盘算好半天正无聊着呢,机会就来了。外公累了,准备歇一歇。大黄牛趁此机会使劲儿吃草,那样子可比犁田勤快多了。我憋足一口气,脸上通红,奋力一喊,大黄牛被我吓得往前蹦出五六步。我在田头跟妹妹嘚瑟,只见外公慌慌张张地拿起犁,连“啊”几声都没控制住奔跑的大黄牛。我知道自己闯祸了,闭嘴不再哂笑。我把外公整个措手不及,外公朝我“啊”了一声,倒也没数落我。
外公年轻时候是个远近闻名的裁缝,走乡串户很多年,老了,倒一心把自己捆绑在土地上了。终是年纪大了,经不住折腾,外公老是喊腰疼。每年我们都劝外公舍弃掉不做了,他每回都答应着、附和着,每一年开春都又重复着。
我们都知道,凭着外公的聪明智慧不是放不下,而是他觉得自己不能放下,他不想给我们增加任何负担,反而想为我们多分担一点生活的苦。外公一生都在追逐,年少时作为家中长子需要照顾弟妹,后来是家庭儿女,再后来又是我们这一帮孙儿。
外公的心里装了所有人,却唯独装不下自己。我们恰恰与外公相反,唯独没有真正装下他。外公的追逐是守候,我们的追逐又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初雪未至,思念已深。我在大风的黑夜里许愿,风儿不甚牢靠,眨眼就将我的愿望吹个零散。月色不美,灯也有点冷,但我知道冬日外公屋内的火苗是炽热的,温暖的,甚至带着一点甜甜香味的。此念一起,月色美不美好像又没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