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时候,我妈神秘兮兮地和我说,我的堂哥大磊要结婚了。
我和堂哥已经好几年没见了,但我还记得小时候的一件事。也是一个暑假,爸妈让我回老家陪我奶。老姑家的大磊和小磊也回来了,我去找他们玩。老姑家离我奶家不远,去他们家的路上有家养了条大狼狗,一经过就叫得很凶。要不想担惊受怕,就要绕过池子走另一条路,还得穿过一个青砖砌成的拱门,我常走的就是这条路。
我们在院子里乱跑,玩“鬼抓人”。我和小磊总是抓住大磊,但他空是长得高大,却抓不着我们。他跑起来像一只笨拙的熊,两轮下来就满头大汗,脸上也一块红一块白。我们耍他,他并不恼,比我们还要开心。我和小磊相互追逐,小磊只顾着跑,头撞到了那顶马灯,“哇”地就哭了。
大磊急忙跑了过去,着急哄他弟弟,我也围了过去,但大磊一把推开我,“都是你害的!”
大磊说:“以后你不许再来我们家了。”
我一边沿着墙根回家,一边拔他家墙缝里的野草。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叫我名字,是姑父出来了。“接着玩嘛,小磊太娇气了,一会儿就好了。”
大磊出来堵在门口:“不,不让他来我们家。”
姑父扭头让他回去。他不肯,仍挡着门,狠狠地盯着我:“走,你不许再来我家了。”
姑父过去给了他一个巴掌,他的脸上瞬间一个红印。
我跑回了家,忘了绕过那条有大狼狗的路。
大家都说大磊傻,但他又不像村里的兰兰那么傻。后来我还发现,大磊的目光是直的,不会转弯,老落在他家人身上。
有一次我爸讲了一个笑话,大家都笑了,但大磊没笑,他直直地走向他妈,踮起脚择下他妈头上的一朵小绒毛。
大家都看见了,老姑怪不好意思的。
大磊真的很傻吗?我问我爸。我爸说,大磊出生时就有先天性心脏病,动了手术,所以后来又有了小磊。
我从来不说大磊傻,一是因为大磊脾气好,我不忍心,二是因为我很怕姑父。姑父以前是军人,现在在局里当干部,皮带上有个亮亮的银扣。
再后来,姑父总说,大磊学坏了。
姑父给我爸打电话诉苦,大磊从学校回来得越来越晚,问小磊,他说大磊被老师留了。我爸让他到学校找老师,老师却说根本没留过。后来大磊才和我说,小磊怕和他一起回家,让同学笑话,让他晚点儿再走。
等我上大学的时候,大磊已经从技校毕业,先被安排在玻璃厂。他心眼儿实在,力气也足。大家都不想干的活儿让他去,他就去,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姑父问他,他只憨憨地笑,“好着呢!”
有一天,姑父看见大磊的裤子上全是泥点。原来下雨路上有水坑,他的工友逗他,你敢不敢从这里骑过去,他就说:“敢!”
姑父很无奈,“人傻,在外面怎么能不受欺负呢,没办法的事。”
姑父去厂里找他,见他拿了四五个饭盒在洗,是他工友的。姑父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去了,他就在家闲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半个月后,姑父给他安排在干部疗养院,管水果采购。我爸在街上遇到他,拍拍他的肩膀,问他工作怎么样,他嘿嘿傻笑:“美着呢!”
在我放假之前,姑父约我爸喝酒。姑父跟我爸凑近说:“大磊有女朋友啦。”而且姑父还说,是大磊自己谈的,农村出身,在小学当老师。
唯一的遗憾就是不是正式工,但我爸说那不是个事。
我妈说:“只要女孩愿意,哪怕是个种地的都行。”
我爸不乐意我妈那么说:“大磊要不是身体有点儿问题,她们家这就是高攀了。”
我回来没几天,我妈去帮老姑收拾新房。我们没有见到大磊,倒是小磊变得沉默寡言,在踩梯子挂灯笼。
我妈一边熨被子,一边和老姑聊天。被子是水红的绸子被面,中间拿银线绣着一对首尾相接的凤凰,老姑的手止不住地在上面摩挲。
“大磊怎么认识这女孩的呀?”我妈问。她一直很好奇女孩为啥嫁给大磊。
老姑始终没回答,她只说自己天天烧香念佛,算是灵验了。
到了婚礼,亲戚不多,宾客大部分是姑父的同事,还有他以前的战友。大磊从红毯上走过来的时候,大家都安静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也吃了一惊。他高大挺拔,背直得简直像一个军人。他站在台上,盯着他缓缓走来的新娘。
散席之后,宾客们对姑父说,你就放心吧,大磊那个派头,多么像你年轻的时候。
至于女孩为啥嫁给大磊呢?
我想,那女孩一定是也被大磊择过头上的绒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