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做住院医生的第一年,床位上有一个喉癌病人,是保喉手术后复发的患者,这次住进来,打算做全喉切除加颈淋巴结清扫。
全喉切除,顾名思义,这个器官生了肿瘤,就把器官拿掉,相当于端了肿瘤的老巢,是我们面对喉癌晚期、复发患者的终极外科手段,但同时,喉咙的发音功能,自然也是保不住了。做了这种手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依靠纸笔交流,就算后期用了电子喉、食道发音来替代,也是完全不一样的音色,普通人很难识别出对方讲了什么。
他六十七岁,身体尚且健朗,有漂亮孝顺的女儿女婿,乖巧可爱的外孙女,交流病情时病人很好沟通、家属孝顺懂礼,一家人都积极配合,是大家都称赞的“优质病人”。
手术前一天的傍晚,他在走廊徘徊,我路过的时候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他拦住我,嘶嘶低沉的声音像是锯子拉在我的心上:“郭医生,我真后悔生了这个病,拖累了一家人。”我连忙劝他,不要这样想,你的家人,拼尽全力,也只想要你好起来。他拿起护士吧台的纸笔,在上面颤颤巍巍地写:我有时候,真想死了算了。也许是这句话太过沉重,他说不出口,所以,也只能写出来。我大惊,把他拉到一边,絮絮叨叨聊了好久,我告诉他:“不是你拖累你家里人,而是你家里人需要你。你在,他们就有家、有爸爸,你不在了,他们才是真的没了主心骨。”沉默良久,他苦笑,转身走回病房。那个傍晚,日光斜照,他晃悠悠在走廊上的长长影子刻在了我的记忆里,那样彷徨,无可寄托。
那天的谈话成为了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手术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尽量在查房的时候,冲他笑、鼓励他努力咳痰,努力下床,努力学习自己护理套管。每一次查房结束,我都会告诉他:“你今天情况很好,很顺利,今天也要努力锻炼!”终于,在术后一周多的时候,在我又一次夸张地表达肯定之后,他撇撇嘴,在本子上写给我:不能讲话,不好。我却安心了,他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吧。我笑笑,告诉他:“这是上苍在告诉你,以后就不能和家里人吵架啦。你以后,每天都只能冲你女儿笑、没办法生气了。”
几个月之后,我看到他女儿发了一张照片,老爷子站在公园里,笑得很开心,如果不是颈部的伤口和气管套管,你几乎以为他和周围的每一个老人一样,和蔼安逸。
这些年,见过很多全喉手术的患者,每一个病人背后,都有长长的故事,悲欢离合、嬉笑怒骂、安慰扶持、嫌恶推脱,各有各的难处,也各有各的福气。这些年,我发现喉癌病人们手术结束后,会陆陆续续学会三种表达。
第一个,是笑。不是微笑,是努力咧开嘴最大程度的笑。主刀医生查房的时候,伤口换药的时候,护士来打针的时候,走廊上遇到病友的时候……笑,代表着“你好”,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面对每一个人的时候,不是面无表情,不是微笑,而是努力,最大程度地笑着打招呼:你好。
第二个,是大拇指。是赞美,是肯定,是你真棒。当主刀医生对病人竖起大拇指,是告诉他:“手术很顺利。”“你很棒。”当病人对医生竖起大拇指,是在说:“我很好、放心吧。”“医生你医术高明。”而之后,颤颤巍巍相互扶持的漫长余生,柴米油盐烟火气里,他亦会对老婆竖起大拇指:“今朝红烧肉味道老好。”会对儿女竖起大拇指:“混得不错,像我一样!”会对孙子孙女竖起大拇指:“乖囡真棒!”
第三个,是抱拳作揖。这是真心的感谢,感谢帮助过他们的人。每一次复诊的时候,都有病人会做这个手势,大概是在讲:医生,辛苦了,拜托了,谢谢了。也许在今后摸索着、以沉默无言的姿态融入这个社会时,他们亦会无数次坦荡而真诚地对别人抱拳、作揖,来表示拜托和感谢。
人生在世,往往失去才回首、才反思、才在乎。当余生都将无言,我们该如何表达。也许我们该向那些无喉的病人学习,虽然无言,却并不沉默,笑容、手势、姿态,同样是一种表达。学会微笑,学会肯定,学会感谢,这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三句话,也是沉默世界的三种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