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着水声入眠

我手机里藏有一些音频资料,里面录有鸟叫声、流水声、林涛声、潮汐声……都是一些大自然的声音。夜来无眠,打开来听,我就会慢慢被这些天籁浸润、抚慰,乱耳的嘈杂和乱心的烦躁会慢慢平息,睡眠不经意间找上门来。

透过这些资料,我意外发现这些被称作天籁的声音,大多跟水脱不开关系——不是源于水,就是模拟水声,诸如雨打芭蕉、风过林梢、乡野蛙鼓等,仿佛条条幽静细流从耳际安恬流过,片片宁静湖面在心里泛着粼粼细波。

生命源于水,我始终以为,水声对睡眠有一定的辅助作用。一个人的深眠阶段,不在鸟啼处处的春日,不在朔风呼号的冬夜,也不在倚着窗子会打盹、扒着凳子能睡着的童稚时代,而是在母亲的胎盘里。一个人在母亲的液态温床里,度过了一生中最踏实、安详、宁静的睡眠。据说,新生儿刚出生时,具有游泳和在水里休眠的能力,这是与生俱来的,是生命的本能。反倒在长大以后,历经世事浮华与生活的种种纷扰,许多人把这一本能给弄丢了,睡眠变得越来越稀薄、脆弱,每每一入夜,灯一灭,神经即开始走钢丝……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夜变得越来越漫长,每晚睡三四个小时是常事。本该昏冥着的种种夜的细节,却渐渐变得丰满清晰起来:老鼠在墙缝里挑逗打闹的声音、猫儿在屋脊瓦顶上轻捷奔走的声音、夜鸟掠过窗外翅膀拍击空气的声响、木材起燥开裂的声音等,都异常生动、真切。晨昏颠倒一词,是对长夜无眠者最好的写照。

画家王五苦失眠久矣。有一天,我们一行人爬山,到一个山垭,一棵如盖老树傍着跌宕山涧,我们坐下休整。浓荫如风,涧流似吟。王五表示他不走了,要补觉,昨晚没睡好,让我们继续,他就坐在大树下等我们回程。三个小时后,我们回到山垭,王五背靠大树,额上盖着一顶风帽,依然保持我们离开时的姿态。我们怀疑他假寐,悄悄摘了他的风帽,才知是真睡着了。王五表示,大白天的,从没睡得这么好过。他总结说,每次出门,在有山有水、听得见流水声的地方,总是睡得特别安生。他还说,他的下半生将要为拥有一间看得见风景、听得到水声的画室而努力:抬头,能见青山、碧树、绿水;躺下,有潺潺水声从耳边流过;室不在大,能容一案、一榻,足矣。

风景治病,山水安生,自古是文人士大夫理想化的养生之道。司空曙有诗云:“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夜钓归来已残月西沉,正好安然入睡;缆绳懒得系上,任凭船儿随风飘荡;吹一夜的风,船也不会飘远,还在芦花滩畔、浅水岸边。有这份安闲心态,加之有“江村”的“芦花浅水”相伴,司空先生睡眠一定错不了,不必为睡不着觉而操心。“凉冷三秋夜,安闲一老翁。 卧迟灯灭后,睡美雨声中。”白居易或偶有睡不着的时候,但至少在雨夜,听着美美的雨声,还能睡得很安详。比较前面两位,在睡眠上,苏轼要“寒碜”得多。有一次他夜饮,半夜归来,被家人关在门外,敲门不应,只能拄着拐杖听钱塘江水声和家童如雷的鼾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此句是重点,因心里挂碍太多,换不来家童那样酣睡如牛,即便枕着钱塘江睡觉,也无济于事。

水声安眠,这点我宁信其有。有一次,我夜宿鼓浪屿,酒店近在海岸线之上,与着名的鼓浪石相近。打开窗户,澎湃的海浪声迎面袭来,涨潮时,隐隐能听到海水在鼓浪石里冲击回荡的声响。但是,这一夜,我睡得极好,十点熄灯,一觉醒来,以为为时尚早,打开窗帘,天已大亮,一看时间竟已近七点。当时我大为惊奇,以为是旅途奔波、疲劳之故。现在想来,大海与海浪、海潮的音响发挥了很大作用。海中的一片弹丸之地,一个远离大海之人偶宿岛上,其实跟婴儿睡摇篮没什么区别,何况还有经夜不息的海之摇篮曲相伴、催眠。

作曲家谭盾有一次对朋友说,水声就是音乐,是天籁之声。通过水声,我们可以听到从未听到过的声音,听到眼泪、风暴、爱情、月光和摇篮曲,听到古老的声音,听到人们灵魂深处的声音,听到梦在水里漂来漂去。归纳起来一句话,人在水声里,梦见了最遥远的灵魂家园,那是所有生命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