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食动物养育指南(2)

另一方面,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做饭和吃饭都被视为快乐源泉。我妈总是渴望去品尝新菜,越不寻常越好,还会对不熟悉的菜品进行法医一般认真详细的分析,努力去猜测做法过程。我还记得自己看着她的样子,心想:我也希望能像她一样。她还鼓励小孩参与烹饪。我妈向我展示了如何捏住新鲜草药的叶子,使其释放香气;在菜市场上如何轻轻捏捏水果,看是否成熟;她教会我如何细切洋葱、做乳酪面粉糊、擀酥皮、给鸡拆骨。我会站在炉灶前的椅子上,搅着锅里的东西。“加点儿盐怎么样?”我妈会说。“加多少?”我会问。“尝一尝,看需要多少。”她如此回复。这责任好大啊,我惊呆了,而且有点胆怯,但还是抖抖索索地加了盐,慢慢有了自己的味觉标准,信心也逐渐增强。我妈从没节食减肥过,从没提过体重,也从没说过吃是罪恶感的来源。最近,她说这是一个有意识的决定:很多女性痴迷于节食,她们采取的方式让我妈深感痛惜,所以下定决心绝不会在自己的女儿们面前说类似的话。她把所有健康饮食之道对我们倾囊相授,比如饭菜是由蛋白质、淀粉和蔬菜组成的,比如维生素和矿物质,以及厨房卫生和家政方面的规矩——但我至今也不知道食物卡路里究竟有什么实际意义。

妈妈经济拮据,再加上孩子哭闹,还遭受抑郁症发作之苦而精神衰弱。可是我们的每一顿饭菜她几乎总是从原料开始一点一滴地做起,这在很多时候一定都很辛苦,但整体说来,她从未丧失对下厨的热爱,也总能够将这种享受传达给她的孩子们。

中学时期,我逐渐觉得妈妈古怪的口味有那么一点叫人尴尬。我那些朋友的父母有时候提到她做的生鸡蛋、山羊奶酪和鹰嘴豆泥,都会皮笑肉不笑地嗤之以鼻——即便是在整体上思想前卫先进的牛津,她那些食物也怪得叫人震惊。十二岁时,我和一位朋友办了人生中第一场烛光晚宴(主菜是我做的,按照塞恩斯伯里超市的一个菜谱做了道香肠腰子砂锅)。十四岁时,我已经是厨房里快乐的掌勺人,不仅做蛋糕和饼干小菜一碟,还会做常规、健康和经济的家庭日常餐食。放假时我们一家人去欧洲露营,我也会记下菜谱,寻觅新的美味。尝、烹、吃——并在其中获得超凡乐趣——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并将定义我的人生和未来事业。如果说我们的家常便饭是“全球食谱大游行”,那么圣诞节的时候,英国传统便会大显一日的身手。我记忆中那一天里食谱书从未被使用过,我的曾外祖母、外祖母和母亲好像对要做什么总是成竹在胸。时光流逝,我也逐渐掌握了这场富有仪式感的晚宴的所有元素,这也一直是我自己作为英国人民族身份认同的核心,我让自己投身于外国文化影响的大旋涡之中,而这个核心,就是稳住我的锚。

小时候,面对一盘盘的胡萝卜和豌豆,我气鼓鼓地发誓,一长到有权选择的年纪,就不会再碰蔬菜,只吃垃圾食品。但我妈在饮食方面的教化灌输(无论是胎教还是我出生以后)太成功了,我一离开家,就发现自己在根深蒂固、无法抗拒的直觉驱使之下,重现了家中均衡饮食的规则:吃水果和蔬菜,为朋友们做一顿从原料开始的大餐。我的妹妹与弟弟都是如此。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旅居中国,那时的我已经万事俱备,完全能应对饮食上的挑战:充满好奇心,什么都愿意尝试,也很礼貌,甚至可以吃下我一开始十分排斥的食物。也许从“扁豆咖喱”那一课开始,我就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厌恶情绪很多时候是一种心理建设,我可以在通往享乐主义的路上克服这种心理建设。我就像曾经那个贪吃的婴孩,仍然愿意把几乎任何东西放进嘴里,越惊人越好。发酵的龙虾内脏、臭豆腐、黏糊糊的海菜、嘎吱嘎吱的软骨:这些我都很爱吃,它们是那么反常规、新奇、多余和怪异,这正是它们深得我心的原因。成人后的我,脸上仍然会因为美食带来的愉悦而焕发光彩,我也会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把愉悦传递给他人,来解释世界上一些美好的奇迹。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得感谢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