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的时候,奶奶已经老了,但她是一个倔强的人,平时依旧单独居住和开伙。82岁的时候,她仍准备烧全家的年夜饭。我爸给她打下手,做了白斩鸡做熏鱼,做了蛋饺又做八宝饭,我妈困惑于他们母子已经做了那么多道菜,我爸竟还要弄一个暖锅。对,就是那种古旧的黄铜色,内圈放入滚烫的炭,外圈注入高汤,可用来涮羊肉的铜锅。
不过,我们家的铜锅不是用来涮肉,而是用来放入层层叠叠的食材,做成一个扎实的什锦暖锅。暖锅下层要放很多素菜,包括老豆腐、冬笋、萝卜、黑木耳和各色菌菇,上层依次放上火腿片、鱼丸、肉丸、蛋饺、鹌鹑蛋和大虾,我爸会按扇面分布,将五颜六色的食材排布得非常美观。
我妈一直在嘀咕:“做了七碟八碗还不够吃吗?还要额外买这么多无烟炭,真是不嫌累赘。”
我爸也不反驳,只是将暖锅放在团圆饭桌的正中央。年夜饭他吃得断断续续,每过约10分钟,他都要打着伞,冒着冷雨,穿过小院,将奶奶在灶间炒出的菜端上桌。大家吃年夜饭吃到尾声,我爸像突然想起来一样,慌慌忙忙地用一个簸箕,将引燃的炭块夹到暖锅中央的“炭圈”中。
暖锅迅速开始“咕嘟”作响,冒出鲜香热气。饭桌上的大部分人已经陆续离席,小孩去外面的巷子里放鞭炮,大人聚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奶奶终于坐上了桌。我发现,她累得矮了一截,腰弓如虾,解下围裙的动作吃力又缓慢。我爸赶紧热了半盅绍兴黄酒,端到她手上。举目一看,一大桌人已经把年夜饭吃了个七七八八,红烧鱼结起鱼冻,糖醋排骨凝出白花花的荤油,蔬菜只剩盘底子。我爸赶紧把盘碗尽可能地撤掉,将暖锅移到奶奶面前,他笑道:“幸亏准备了暖锅,妈,你还有一口滚烫的新菜可以吃。”
我陪着他们,借口是“晚会开头都是歌舞,我不爱看”,其实,我和我爸都切身感受到了一个老人家在新年的钟声敲响前,必然体会到的那种水落石出的苍凉与百感交集。我们都明白,烧年夜饭的人也需要暖心的陪伴,需要一个完整丰盛的大暖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