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细细道来:“他们7个人都没结婚,一直躺在这么遥远偏僻的地方,平时只有我们一些战友来看看他们。如果我再不来守着他们,他们该多么孤单啊……”
她叹了口气,问:“他们为什么会牺牲在这里?”
他语气沉重地说:“都是为了保家卫国、戍守边疆而英勇牺牲的,都是烈士。”
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怔怔地望向山脚下……他猛地将她一放,飞奔向那片刚刚被风沙“扫荡”过的乱石滩。
她远远地看着,只见他疯了似的用手将几个被风暴吹得七零八落的坟茔重新垒起。“对不起啊,战友们,我来晚了。我向你们检讨!我保证,从现在起,我再也不离开你们了,我保证不让你们再被风沙摧残……”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流泪,她似乎有些明白他的心事了。她走过去,蹲下身子,像丈夫一样用双手捧起一块块石头,轻轻垒在坟茔上……慢慢地,他笑了,向她投来感激的目光;她也笑了,向他投去理解的目光。
就这样,他们将小家安在了这片戈壁滩上,留在了这7位战友的身边……
我们现在应该知道他的名字了。他叫张秋良,一位为战友守墓近40年的老兵。
我见到张秋良的时候,除了家门口开设的“老兵驿站”和身上那套旧军装让他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单从外表上看,他已完全成了一个沙湾人:黝黑的皮肤,已经明显驼塌的腰板,以及一口纯正的当地方言。犹培科大伯与张秀珍大妈分别由他赡养9年和13年后去世。
“我来的那一年,我的老部队撤编了,这几座烈士墓也就没有人看管了。我觉得应该承担起这份守护战友的责任,就开始做烈士墓的义务守护人……”这一守就是近40年。
看着张秋良家简陋的陈设,我几乎能猜出这几十年他们是如何过来的。
在偏远的戈壁沙漠上安个家不容易,而要义务管理一片烈士墓地,对张秋良一家来说,要面对的困难就更多了。
“收入靠什么呢?”这自然是我最关心的事。
张秋良向我伸出手,然后一展双掌,笑了:“就靠它们。我没有学过其他手艺,只会打土坯,就是家家户户垒墙的土坯砖……年轻时一天能打1300块左右,一天挣上五六块钱,现在年岁大了,也能打1000块左右。”
听着他的话,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位复员老兵挥汗打土坯的身影,从青春到年老,日复一日地劳作,只为了完成心中那一份承诺。
风雪交加的春节,张秋良带着烟酒食品到战友墓前和他们一起过节;每逢清明节,他都会到战友墓前,代他们的亲人祭扫;骄阳如火的“八一”,他带着军旗来到墓前,为战友们唱起嘹亮的军歌。
这些事,是张秋良和家人年复一年必做的。不论寒暑,无惧风雪,从未停歇。他外出不在家时,他的妻子和孩子也会按时去墓地替他完成。
“我守护的这几位烈士,都牺牲在我入伍前后不久的时间里,全都是20岁左右。他们中有陕西的,也有从四川、江苏、山东和河南入伍的,都没成家。没有与其他6位烈士安葬在一起的谷克让烈士,是位班长,1976年入伍,牺牲时只有20岁。他用生命保护了8名战友。谷克让的事迹,我在跨进军营时就知道,而且被深深地感动了。日久天长,我一直有个愿望,去看望一下烈士的亲人。”
一次回老家陕西探亲,张秋良通过战友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陕西籍烈士胡咸真的家,见到了胡咸真的母亲。当时,胡咸真的母亲已经70多岁,因为儿子的牺牲,她的双眼早已哭瞎。当张秋良坐到胡咸真母亲面前时,双目失明的老人用颤巍巍的双手不停地抚摸他的脸:“儿子你总算回来了,娘想你啊!”说着,老人便号啕大哭起来。
“克让娃啊,娘来看你了……”2019年9月8日,西北边陲的戈壁滩上秋风瑟瑟,谷克让烈士89岁的母亲由张秋良和几位沙湾老乡抬着来到儿子的墓地。那场景,张秋良至今难忘:“满头白发的老人家把脸久久地贴在儿子的墓碑上,喃喃地说‘娘死了就来陪你’,现场的人没有一个不掉眼泪的……”
“孩子,我给你磕个头……”祭奠完,谷克让的母亲一边抹泪,一边感激地拉住张秋良夫妻的手往下跪。
“使不得!大娘您快起来……克让班长是我的战友,更是我的哥哥,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啊!”张秋良赶紧扶起老人家。那一刻,他和烈士的亲人们,成了真正的一家人。
如今,张秋良的家已经是远近闻名的“老兵驿站”,他不仅负责接待7位烈士的亲人,更多的是接待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来自全国各地的战友、朋友。
近年来,当地的退役军人事务部门在关爱烈士方面发挥了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守护那个烈士墓地的人也不再是张秋良一个,他的大儿子如今成了第二代守墓人……
“逢年过节为烈士战友扫墓的事,我必须去。”采访他的那一天,他带着我这位老兵,徒步来到烈士墓前,我们一起向长眠在此的烈士敬献了鲜花并三鞠躬。
转过身,我见张秋良跪在地上,虔诚地整理着每座烈士墓……近40年了,他仍像第一次做这件事时那样毕恭毕敬、一丝不苟。
我的双眼不由自主地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