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出生,读书,长大,成家,从小到大吃米饭,就像呼吸空气,是理所当然的事。年轻时候去过一次西安,平日里虽有鱼有肉有酒,却不见米饭。没有米饭压压肠胃,总觉得肚子里不踏实。短短数日,就对白米饭牵肠挂肚,心念念之。
饮食的差别,影响了我的工作和生活。不是肠胃习惯,是情感与米饭早已不可分离,就像肉体离不开灵魂的支撑。其时,就很想有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哪怕是稀饭,夹点酸辣椒、酸萝卜或是菜泡饭,没有青菜,剩菜也好。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惦念米饭的滋味。
大多数南方人的饮食里,再好吃的面食都是小吃和副食,偶尔将就着吃一顿可以,不是正餐。米饭要趁热吃,它的性质是温暖的。小时候,看见大人出门前,都是用手托着热气腾腾的葵花蓝边大碗,在斜斜的朝阳里,就着酸腌菜,大口大口将米饭往嘴里挖,就觉得生活特别有意思。米饭的温度,足以温暖他一整天的劳作。倘若只是吃几个馒头,断然支持不了一天。
老人说,万物有灵,谷有谷神。秧苗插在田里,是由谷神看护,它们才能长大成熟,我坚信。南方山区,两山之间称为坞。山坞里的水终年不断,故多有水田。没有栽秧的山坞水田,空寂荒凉,一个人站在山坞里,心慌,瘆得很,倒不是惧怕野猪和野兽。水田上满了水,秧苗插在水里,满畦秋水稻苗平,山坞就热闹起来。水田里密密麻麻青碧的秧苗,带来满满的烟火气息,纵是一个人住在山棚,总觉得身边有许多朋友。
稻谷,生命之谷。水稻为五谷之首,是中国农耕文化的基石。《史记》记载了大禹时期广泛种植水稻的事,《夏本纪》载:“令益予众庶稻,可种卑湿。”看南宋《耕织图》,田田流水稻花香的田园意境依旧清晰。种植水稻就像是养育孩子,需要精耕细作,犁田,平整,选种,发泡,保温。待稻种发芽,播撒、莳田、施肥、除虫和秋收,每一个过程都马虎不得。
“稻花花中王,桑花花中后”,在农民眼里,世间最美的花,肯定是稻花。花的使命是结果,好看是次要的。稻花并不好看,碎小不起眼。夏日,水田稻花沁香,轻盈的蝴蝶蜻蜓在稻田上飞舞。稻谷“上以奉玉食,粢盛及醴酒。下以饱苍生,亿兆其口”。小小禾苗肩负人类繁衍生息的重任。夜晚,蛙鸣虫吟声里,星月装饰水田,水稻铆足劲地吮吸水分,加班加点地生长。
山区多梯田,在摄影师镜头里美轮美奂。老家皖南山区高田山,一丘丘梯田,就像鱼鳞片,依山形而建,线条平缓优美,丘丘都似睡美人,泛着水光。到了秋天,“黄云满坞沙田稻,白雪漫山荠菜花”,这是庄稼人最喜悦的季节。一粒粒金黄的稻谷,隆起的脉络,每一根稃毛都挺立着生命的气息。每一粒稻谷都有它的快乐,因为它懂得自己的价值。
那次带父亲去横滨,进了一家快餐店,父亲嫌米饭不够热,他说米饭要烫嘴才好吃。父亲唠叨着,我竟也怀念起老家热气弥漫的厨房,火气很旺的柴火灶。掀开水汽灼手的饭甑,夹带着一丝丝木桶味道的米饭,一粒粒温暖着鲜活的日子,那是世间最美好,最安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