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双喜

二十多年前,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住后村。那曾经是西安很着名的城中村,站在楼顶上可以看到大雁塔的尖。

隔壁屋子住着个小哥,姓张,叫双喜,湖南人。说话时,把吃饭叫“掐饭”。双喜白白净净,脾性柔顺,像个蚕宝宝。

我问他干啥工作,他说是编辑。我一把握住双喜的手,说:“文化人呀!”

双喜文绉绉的,口袋不别钢笔、不戴眼镜都像编辑,我不疑。我后来失业了,试着问双喜他们单位缺人不,我也想滥竽充数当编辑。

双喜红了脸,解释说他不是啥正经编辑,不是编书的,是编题的。

双喜的老板恨不得员工就像印刷机一样,插上电就不带停的。所以,双喜中午吃饭要掐着点儿,晚回去几分钟就要扣钱。

他们办公室窗外是地处太白路和西斜七路的一片工地,在叮叮咚咚起新楼,竖着一个巨大的楼盘广告“幸福值得等待”。广告牌下有个连苍蝇馆子都算不上的摊子,卖菠菜面。双喜他们午饭通常就在这家吃。陕西人爱吃这口。双喜是“掐”米饭的湖南人,一“掐”也爱上了。

在这种地方吃饭,卫生不敢细究。但是这家菠菜面好吃到了出乎意料的地步,生意超好,总排长队。双喜和公司几个小伙伴排队时等得心焦,这时候“幸福值得等待”的广告牌就成了一种抚慰。

双喜说他能坚持在那家公司干下来,估计就是为了每天都能吃到那碗菠菜面。怕我不信,还约我去吃。

我弹尽粮绝,偷偷躲在屋子里啃了几天的干馍了,一听这话,咽了唾沫,第二天午饭时间真去了。

双喜已经等着我了,穿了件紧绷绷的白色短袖,更像条小白蚕了。我暗自笑他:“南方人,没经验,在西安穿啥白衣服,吃凉皮吃面的,筷子一搅,还不溅你一身的红油点子。”

那家的菠菜面确实劲道、滑溜,筷子一搅一挑,碗里“小绿蛇”乱窜。吃一口,香得人都咬舌头呢。

双喜是个实在人,觉得请人吃饭,一碗面太轻薄了,喊老板给我碗里再加一份肉,让我吃过瘾。老板忙得团团转,吼一声:“不加!”

双喜面子上挂不住,憋红脸,对老板喊:“老板,加肉嘛,我给你钱嘛。”

老板不理,忙着给旁人倒面汤去了。陕西的面馆老板,“生冷蹭倔”,就是这么任性。

我赶紧打岔,说起了菠菜面的老祖宗就是古代的槐叶冷淘什么的,又拉扯出杜甫的诗来,故意卖弄。

双喜却听得认真,还说听我一通胡说八道,胜读十年书,还要拿个本本记下,说以后写文章能用上。

我笑了,双喜原来是个文学青年呀。此后,我和双喜愈加亲热了。

双喜还说要天天请我吃菠菜面,有他一碗就有我一碗。感动归感动,可我多少是个要脸的人,蹭饭一次犹可,咋能天天跟在别人后头混嘴呢。

那时恰好有个夏令营招带队老师,我想也没想就报名去了。然后和一群城里娃在农村耍了一个夏天,捉蝴蝶,看月食,围着篝火跳舞,倒也快活。夏令营结束后,我好歹挣了几千块钱回了西安,只是人黑瘦如鬼。

回来时是晚上,楼道昏暗,突然发现房东家的德国牧羊犬在那儿卧着,狗绳就拴在隔壁双喜的门上。双喜屋子灯灭着。我试着喊了几声双喜,没有人答应。

问了楼上旁人才知道,双喜欠房租了。房东邪性,谁交房租晚了,就把狗拴到谁门上,不交就不解狗绳。这狗原来是警犬,就因为不咬人遭淘汰了,才被房东便宜买回来。虽不咬人,却也吓人;即使不吓人,也够膈应人啊。

我下到一楼,去房东处替双喜把房租交了。房东正吃煎饼呢,慢吞吞地摊开一张煎饼,夹上一筷子洋芋丝、一筷子胡萝卜丝,再浇上一勺醋水泡的绿辣子,一卷,这才手托了饼,一边吃一边骂骂咧咧地上楼牵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