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白鹿原(2)

人民日报说,几乎没有一个主要人物是绝对崇高,或者被符号化、特质化的,即便是仁义大度的白嘉轩,也能手段恶毒,也有着法海形象的一面。白嘉轩、鹿子霖、白孝文、黑娃、田小娥等,他们都游走在善恶好坏间的灰色地带,他们都被各自的欲望牵引着,但他们的首要任务都是本分、顽强地活着—一出出人世间的悲喜剧,也由此铺陈开。我当然也赞同别的评论者,诸如“你很难对书中人物进行道德审判,或者圈定他们何种信仰、何种立场,活着可能就是他们最大的立场”等等这样的言论。圣人当然可以看透一切,可我不过是个由主观情绪牵引行进的普通人,以故我也有一万个理由在我的立场做出自主选择和判断,且并不很在意主流思想出发下得出的客观结论—就像我不是很喜欢白灵,觉得她任性,但事实毋庸置疑,她当然伟大,也很正面,只是我不喜欢罢了。小说里的人物会是真实的吗?如果作者不赋予他们灵魂、不安排他们的命运,我们还会觉得有趣吗?这些问题让我越想越觉得失落,好像我们读完他们的一生也无法和他们产生半点有意义的关联—我们都好像是彼此、是两个世界的局外人。可我无法抑制情感,无法抑制想要继续深究和探索的欲望。

白嘉轩和仙草真的是很好的夫妻,田小娥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过错,她和黑娃本来可以平静安稳地生活下去,鹿子霖倒可以算是很被厌恶的角色,而兆鹏和兆海只是理想信念在政治斗争下难以独善其身的两个年轻人,白孝文的堕落常常让我不忍卒读,朱先生却持续地给我继续阅读和理解下去的力量,虽然不太喜欢白灵,可我也不能否认她的崇高。我从任何一页翻开来继续读都不会有阻碍,所有人物的辗转和蹉跎都不止一次地呈现在我眼前,一切天灾人祸都是漫长生命的短暂插曲,只是某些痛苦的情绪会持续性地发挥作用,并终将随他们一起没入黄土;那些转瞬即逝的都会在回忆里被一次次提及,不断鲜活地彰显着其曾经发生过—我们都知道的,他们也只是想要好好活着。用这样稀松平常的语气去谈论这样沉重深邃的话题,我总觉得缺乏敬重意味,但不用这样平常的态度,我好像根本无力谈论,甚至无法去思考。

我深知我也只是一个赤裸裸的局外人,他们的命运虽然让我着迷,但对我没有影响—或许有的,至少看过一遍又一遍之后,我开始向往那片黄土地。“我希望去北方。北,是一个念起来平实厚重的字,它怀抱着一大片忧郁的土地,包括那些荒村、乡野、人群,或者飞雁。它们由来已久,在日光的抚摸和岁月的亲吻之中亘古不变,它们的生死枯荣轻得无从察觉。”像时刻都要留下遗言,却时刻缄默。北方,陕北,黄土地风化了岁月和记忆,带着常有常新的生存错觉,沉默地哺育生活在其上的子民。上天给予其最大的馈赠,可能就是那片蔚蓝盛大的天空—北方的天空蓝得像某种难以调和的颜色,与辽阔的黄土在大地尽头连结,人们的视线追寻着地平线的端点,试图从中得到未来和明天的线索—或者说,希望。

李安说,谁要看你的电影,谁要看电影里的你,观众们要看的是电影里的自己。我常常想要通过某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去进入到这个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的世界,也一直试图撕裂单纯的二元价值观,走入混沌的、真正的白鹿原,甚至常常想如果某人是其中一员,比如孙少平,给其中胡乱涂抹上许多其他颜色,如果是他在这片天地生存,能否走出他想要的结局—总感觉,只是这样简单地带入,辅以不够新颖,但足够有趣的对于命运的构思,就足以让灵魂震颤。可终究只能停留在欲言又止,好像是个体的主观性太过强大,抑或那是“自成一派”的独立天地,外来者都只是短暂有止步的沙尘,在某片屋檐停留甚至不见痕迹,一切不过空口白话。

白鹿原的孩子们,都在拼尽一切地努力生活着,所求并不太多,这种朴实和自然让我心潮澎湃,我并不心酸,只是觉得庆幸,因为命运的轨迹是在希望之下流转运行的,他们未曾被抛弃。这是很能让人有力量感的。

我看《白鹿原》,命运和历史被人为地自然结合,民俗风貌和故事情节一样动人,陈忠实先生笔力之胜不必多提,土地赋予给他的灵感会让所有读者有更直击心灵的感触。读完这本书是不大会让人忧郁的,很多小说都不让人好受,《白鹿原》最多只会让人有点遗憾—黑娃怎么能死呢?孝文会后悔吗?鹿子霖的疯傻让命运的苛责显得近乎人意了……我自然觉得每个人的归处都不甚完美,但这种不完美并不能让我否认《白鹿原》给了我特别的阅读体验,我不会像评论家一样挑剔,一个普通读者的心态足以让我喜悦—也让我可在“多国洽谈”时小小地、自豪地说我所喜爱的立场与风格。

读《白鹿原》,眼前就是苍茫的黄土,干燥的空气和偶因干旱龟裂的大地,天空蓝得发白,没有半点多余的风情,和日光一样沉默,人们的身影在其中细微、模糊地晃动,好像下一秒就要倒地不起,又好像可以伫立在任何一个地方—永远地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