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孔(2)

从这天起,他天天都陪着夫人去医院。

独身的谢衍已经五十九岁,现在却每天在老人赶到前不断问:”爸爸怎么还不来?妈妈怎么还不来?爸爸怎么还不来?“

那天,他实在太痛了,要求打吗啡,但是医生有些犹豫,幸好有慈济功德会的志工来唱佛曲,他平静了。

谢晋和夫人陪在儿子身边,那夜几乎陪了通宵。工作人员怕这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撑不住,力劝他们暂时回家休息。但是,两位老人的车还没有到家,谢衍就去世了。

04

谢衍是二○○八年九月二十三日下葬的。第二天,九月二十四日,杭州的朋友就邀请谢晋去散散心,住多久都可以。接待他的,是一位也刚刚丧子的杰出男子,叫叶明。

两人一见面就抱住了,嚎啕大哭。

他们两人,前些天都为自己的儿子哭过无数次,但还要找一个机会,不刺激妻子,不为难下属,抱住一个人,一个经得起用力抱的人,痛快淋漓、回肠荡气地哭一哭。

那天谢晋导演的哭声,像虎啸,像狼嚎,像龙吟,像狮吼,把他以前拍过的那么多电影里的哭,全都收纳了,又全都释放了。那天,秋风起于杭州,连西湖都在呜咽。

他并没有在杭州住长,很快又回到了上海。这几天他很少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有时也翻书报,却是乱翻,没有一个字入眼。

突然电话铃响了,是家乡上虞的母校春晖中学打来的,说有一个纪念活动要让他出席,有车来接。他一生,每遇危难总会想念家乡。今天,故乡故宅又有召唤,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春晖中学的纪念活动第二天才开,这天晚上他在旅馆吃了点儿冷餐,倒头便睡。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只剩下他一个人回来。

他是朝左侧睡的,再也没有醒来。

这天是二○○八年十月十八日,离他八十五岁生日,还有一个月零三天。

05

他老家的屋里,有我题写的四个字:”东山谢氏“。

那是几年前的一天,他突然来到我家,要我写这几个字。他说,已经请几位老一代书法大家写过,希望能增加我写的一份。

东山谢氏?好生了得!我看着他,抱歉地想,认识了他那么多年,也知道他是绍兴上虞人,却没有把他的姓氏与那个遥远而辉煌的门庭联系起来。

他的远祖,是公元四世纪那位打了”淝水之战“的东晋宰相谢安。这仗,是和侄子谢玄一起打的。而谢玄的孙子,便是中国山水诗的鼻祖谢灵运。

谢安本来是隐居会稽东山的,经常与大书法家王羲之一起喝酒吟诗,他的侄女谢道蕴也嫁给了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而才学又远超丈夫。谢安后来因形势所迫再度做官,这使中国有了一个”东山再起“的成语

正因为这一切,我写”东山谢氏“这四个字时非常恭敬,一连写了好多幅,最后挑出一张,送去。

谢家,竟然自东晋、南朝至今,就一直定居在东山脚下?别的不说,光那股积累了一千六百年的气,已经非比寻常。

谢晋对此极为在意,却又不对外说。他在意的,是这山、这村、这屋、这姓、这气。但这一切都是秘密的,只是为了要我写字才说,说过一次再也不说。

我想,就凭着这种无以言表的深层归依,他会一个人回去,在一大批庄严的远祖面前,划上人生的句号。

06

此刻,他上海的家,只剩下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脏问题,住进了医院。

阿四不像阿三那样成天在门孔里观看。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任务是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出门了,他把包递给爸爸,并把爸爸换下的拖鞋放好。晚上爸爸回来,他接过包,再递上拖鞋。

这几天,爸爸的包和鞋都在,人到哪里去了?他有点儿奇怪,却在耐心等待。突然来了很多人,在家里摆了一排排白色的花。

白色的花越来越多,家里放满了。他从门孔里往外一看,还有人送来。阿四穿行在白花间,突然发现,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他弯下腰去,拿出爸爸的拖鞋,小心放在门边。

这个白花的世界,今天就是他一个人,还有一双鞋。

能深知人性和深知生命的人,不会为一种成功而感动,为一时的辉煌而感动,也不会为一种挫败或者名望而感动。

最难得的是生命的初始的感动,是一种为生命自然形态中所能承载的那些曲折,那些记忆,那些生命的每个日子中坚强面对的点点滴滴,而付出的心血和汗水的感动,为这样一种胸怀,宽容、智慧、粗旷、豁达,乃至不死不屈、不折不挠的精神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