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是一个五十多岁耿直厚道的汉子,家住在坡上。他和媳妇是上世纪60 年代从四川盲流到这里的“疆一代”。
校长爱人是学校的校工,大家都叫她巫老师。家里每年养有十几二十头猪,夏秋太阳刚刚露头,学生、老师在赶往早读的路上,常会碰到巫老师背着一个大的背篓,背篓上压着一个大大的麻袋,里面结结实实装满了踩了又踩的猪草,足足有一百多斤重,这都是巫老师赶在凌晨四五点钟前起床,往返十几公里山路打回来的。校长和巫老师的勤劳能干,常会引起学校老师善意的揶揄和调侃,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准备活几辈子呀,那么拼干嘛,又不是没有工资。
每逢校长家杀猪的日子,就是学校老师,特别是单身男女老师趁机大快朵颐的时候,大家如同过年一般兴高采烈。可以说,校长家杀猪就是学校的校庆,一时间,给老师们单调慵倦的生活增添不少幸福指数。
杀猪一般选在星期天或节假日,一次集中宰杀两到三头。男老师们早早来到校长家,齐聚他的平房大院,提前支起一口大锅,倒进满满一锅清水,架起大火猛烧,有的抓猪,有的提水,有的抬砧板案子,有的负责人马调度……多数时候,我都是帮忙续个柴、摁个猪腿什么的。这时候,绝对的主角是杀猪的刘师傅,四十多岁,山东大汉,一米八几的个头,一张麻脸又黑又红又凶。人踏实能干,平时开一辆东方红28 马力的拖拉机,专以拉沙子石头跑运输为生。不过,他有一样不好,就是脾气坏,爱骂人,喝醉了酒,常常喜欢拿他那老实巴交的老婆开练。在整个杀猪过程中,大家用心地讨好着刘麻子,左一个“刘师傅,现在是不是要棒打赶气了”,又一个“刘师傅,水浇得差不多了吧,不要烫老球了”,再一个“刘师傅,你这手艺真是盖了”,好像不如此,今天这场大宴自己就吃不到嘴里似的。此时,刘麻子威风凛凛、志得意满,仿佛就是起事造反大家忠心拥戴的英雄。
这是一个以哈萨克族为主的少数民族聚居乡,喂猪的汉族人很少,遇到有杀猪的,人口多的家庭抓住机会往往买个猪前腿或猪后腿,小家庭也要买个十公斤八公斤的,回家把肉切了炒了,放上咸盐作料盛到一个大盆子里,上面覆一层熟清油,能吃上一两个月。每次杀猪,大家口口相传先提前放出风去,好让附近的汉族居民都知道这两天谁家要杀猪了。猪杀好了,肉也就被附近的老百姓、学校老师,以及远一点火电厂、水泥厂的职工买得差不多了。因为是小地方,进进出出买肉的人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家打着招呼,开着荤的素的玩笑,相互攀谈调侃几句,一时就像内地老家赶集一样,好不热闹。
肉卖得差不多的时候,大家心安理得地挤在校长那四间在当地鹤立鸡群、石灰刷墙和牛毛毡苫顶的屋子里,抽烟喝茶聊天,有年轻的老师早支起牌桌开始打双扣了。为了这场盛宴,巫老师和她女儿大清早就开始忙活准备了。从把盛有葱花、咸盐等调料的大瓷盆放在猪脖子下接血开始,这场饕餮大宴的制作正式拉开了序幕。随着杀猪的进程,什么前腿肉、后腿肉、里脊肉、五花肉,以及猪肝、猪心、猪肺、猪腰子、猪肚子、猪肠子等一一从猪身上取下,送到厨房待用。中午两点以后,校长家的饕餮大宴拉开了场子,大家伙儿按喝酒和不喝酒的分两桌就座。很快,在充满期待中,各样围绕猪就地取材的农家菜端了上来,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至今,有一道用猪粉肠做的汤让我难以忘记,口感粉脆清爽,是我离开那里以后,在别家别处再也没有尝过的。
校长家的饕餮大宴吃什么并不重要,酒桌上的欢娱才是精髓所在。喝酒前,首先选出一个酒司令来,可以是大家推举,也可以毛遂自荐。当然能当酒司令者,往往要酒量好、会劝酒、威信高。不论是推举的还是自荐的,为确保酒司令的威严和令行禁止,在正式开喝前,酒司令要率先垂范自饮三杯,然后才能开始行使权力,亮明喝酒的纪律要求,比如:今天这个场子的推进程序、滴一滴罚三杯、不能打断酒司令讲话、出外小解什么的要请假报批等诸如此类的注意事项,如果谁违反了这些纪律要求,酒司令都会以罚酒来和你说事。当然,喝到热闹处、事情处理不公或是酒令推行不下去时,中间也会有人跳出来挑战酒司令的权威,主动提出自饮三杯夺了酒司令的权。有时,一场酒下来,会走马灯式的更换三四个酒司令。因此,酒司令虽说不是什么正式的官职,但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毫不谦虚地说,我倒是学校里那三两个常当酒司令的人选之一。一般来讲,喝酒的程序,先是由主家提议,大家共同喝三杯。接下来,就可以进入高潮部分了,从酒司令开始猜拳行酒打通关,大家依此类推轮流当擂主。猜拳行酒的花样不断翻新,有划拳、老虎棒子鸡、石头剪刀布、大西瓜小西瓜、转筷子、猜有没有、抽扑克牌、数数字等十几种之多。当然,喝酒行家玩得最多的还是划拳,那“一点红”“两相好”“六六顺”的喊叫声,对于喝酒划拳的人来说,简直是酣畅淋漓、如痴如醉、久听不厌的天籁之音。通关进行完以后,如果大家还没有尽兴,往往再玩拳打胜家的游戏。偶尔,桌子上还会有几个酒量大、仍没尽兴的,这时候就开始玩单挑,然后就会有挡拳的、爬坡的各种层出不穷的名目。如此,校长家的饕餮大宴从日中开始,直到日落西山以后才能结束。
当然,酒桌上也不都是欢娱之事,有时也会来一段小插曲。记得有一次,杀猪师傅刘麻子在酒桌上嘲弄戏耍一位类似孔乙己的老师,我看不过眼,就幽默讽刺地挖苦了刘麻子几句。这刘麻子平日里哪受得过这等闲气,嘴里不停地骂我“河边青青草,哪来的多嘴驴”之类的话,在众人好一顿劝说下,刘麻子方才罢休。不过,原本酒量很大的刘麻子,那天很快就喝醉了,听说在我喝多了回家睡觉以后,他拿了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到处找我寻仇呢。
后来,我和学校的两位老师,还在暑假里为他帮过工……自然而然,我与刘麻子也就成了无话不说的酒友,他后来还欠我一百多块的工钱呢。前年吧,听过去一同共过事的朋友谈起,刘麻子已经去世好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