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我也不能阻止女儿对这片海的依恋。
眼下最重要的是,她要在竹篓里装满可可爱爱的沙蟹。此刻,她的眼睛是硕大的,似乎要装下这片沙滩。这是一种近乎原始的捉蟹方法,退潮时找一片清浅的海滩,步伐缓慢,注意力高度集中。沙蟹们不知危险,以为是一座“世外桃源”,海水是它们的掩护体,殊不知,狡猾的海水已随风而去。它们的“家”在浅水滩上显露无遗。没有Wi-Fi,没有美团外卖的世界,沙蟹星球里没有宅男宅女。它们总要走出舒适圈去觅食。危险到来,女儿紧张移动的身影对它们来说等同于末日来临。双手像一架凶猛的挖土机,沙蟹成了人类的食物。
女儿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捕获了一篓可怜的蟹儿。它们被放在竹篓里,像被囚禁在无知的牢笼里。她用稚嫩的小手抚摸它们,觉得它们很可爱,说要养着它们,和它们一起长大。我告诉她,大海沙滩才是它们的家。她无法接受,说:“妈妈,大海里很冷,沙蟹会被冷死的。我才不放它回去。”
制作沙蟹汁是一个仪式感十足的过程。先给蟹们沐浴到不染尘埃,沥干水,小心地给它们去肠,放适当的海盐,用合手的工具将沙蟹锤成碎渣。提前烧好一壶开水放凉,倒进锤好的沙蟹汁,放在大太阳底下暴晒一个下午,最后用消毒过的干净的玻璃瓶装好,放阴凉处几个月。再打开时,沙蟹汁与一股缠绕的风混在一起,是带有惺忪泥土的童年气息。
北海人好这口,白切鸡上蘸一蘸,炒豆角上拌一拌,离不开的是乡愁的滋味。
蟹有八爪,走起路来,像个大腹便便的生意人,招揽八方客。它的本事,展现在饭桌上,它是北海人的迎宾菜。广州的亲戚来了,大学同学来了,母亲都会敬上一箩花蟹。甚至在我们家的团圆照片里,都有不少家人啃着蟹腿的照片。鲜活的花蟹是青蓝色的,一般汆熟了吃。为了保持蟹的原汁原味,汆蟹是不放水的,给蟹沐浴后扔进锅里,盖上等吃。汆熟后红白相衬的背面,那图案像灯笼,像花朵,像……假如花蟹有喜怒安乐,我怀疑背面就是它们在人间的最后一次喜怒安乐。
而北海人不仅看着自家海里的蟹,也开始瞄上了五湖四海的蟹。
我在朋友圈里感叹说,这对于沙蟹太残忍了。
朋友无奈地回复,食物链就是这样子。
今天,我们家里就来了一群大闸蟹。
它们像是远嫁他方的闺女,但仍保持彪悍的战斗灵魂。卖家只用一个网袋就囚禁了这十个女武士。它们放慢了生存的节奏,佯装成死尸,躺在地板上。一碰它们,警惕的目光像一水寒光,矫健的双腿似乎要将你死死钳住。我怕它们,连帮它们洗澡的念头都没有了,放水开锅,犹豫了半天我还是不敢解开网袋。蟹感觉到了脚底的温度,不停地挠网袋,意图将我干掉。
妈!再不放蟹就要爬上来了!儿子在一旁看不下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在锅上解开网袋,想着骄傲的蟹公主肯定要掉进人类的大锅里。
网袋一揭开,蟹就爬出来了,不出意料地掉进了我的陷阱里。但蟹们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马上从水里爬出来。十个蟹姑娘迅速蹚过了我精心设计的浑水,掉了一地。我一时不知所措。
这时儿子拿来牛扒夹,使唤我在锅旁要始终保持锅盖盖上。儿子轻松夹上一个大闸蟹。蟹还是不放弃,被夹得四脚朝天还不停手舞足蹈。
儿子此时霸气显露:打开锅盖,盖上!
一来二往,不见地上的蟹孩儿了,锅也被蟹挤满了。我松了一口气。
啊!我突然感觉小脚趾一阵剧痛,一种钳破了灵魂的痛。原来还有一只一直隐藏在橱柜里!
当务之急只能做出决断:要不疼死我,要不给这大闸蟹截肢。儿子的提议,让我一时忘了脚趾之痛,愣住了。
温水煮蟹,它们安然死去,我觉得没什么。但说起不留全尸,我就觉得残忍了。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疼痛突然缓解了,原来儿子已趁我不留神把蟹腿给剪掉。
寻亮追光,是蟹的特性。
海边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闻到了蟹的这一习性。追溯起来,在唐代,《酉阳杂俎》中就有记载了河间地区的捕蟹人在冬天里“火照,悬老犬肉”来诱捕螃蟹的事情。而北海人却恰恰将放光捕蟹一事放在夏天。用的不是火,是灯,美其名曰:照蟹。
照蟹,也是我唯一一次捕蟹经历。
这是一种讲究团队协作的方法,往往是约上一拨人,一同到海边前往。一个扛灯,剩下的都是“蟹斗士”。想象着一群人在沙滩上小心翼翼地,一声不吭,整片沙滩突然像是一个哑巴。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危险,循光而行。一发现蟹的行踪,一钳,放进预备好的桶里。一个小时后,一个沙滩尽是胜利的欢呼声。大家又坐上电单车,一同前往大排档分享美味蟹粥。
这段经历离现在已经走过了二十年。
但每每经过老海滩,我依然记得,那一群蓬头垢面的少年,风一样奔跑。有时候也会碰到一群少年,见到螃蟹一时得意,还忘了用钳子,直接用手压下去,整只手三面都被蟹夹住了。同行的朋友,紧张声中又有快乐的意味。
风过耳,是我一缕缕记忆中的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