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5年的秋天,我和哥哥把父亲领到市里的医院,反正钱也筹措得差不多了,可是父亲暗淡的脸上,似乎在祈求他的两个儿子放过他一次,说白了,无论我俩怎么解释和劝说,他都不愿意上手术台。
我们把拍过的片子和生物诊断报告拿给医生看,医生也说:“回家老爷子要吃啥,就满足他吧……”医生说的话很短,于我们却是晴天霹雳,泪水在我和哥哥的眼眶里打转转,我们不想让父亲看到一丝的悲伤。
对于肺癌晚期的父亲来说,即使我们一直在隐瞒病情,冥冥之中父亲已经感到了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最后我们也就不再隐瞒下去。自打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豁达的人,也是一个处事不惊的人,他说:“人的生死轮回,跟四季更迭都是一个道理,谁也抗拒不了,既然抗拒不了,就得顺其自然……后村你华叔,身上挨了一刀,没几个月还是没了,钱也花光了,还欠着一屁股债,给后人增加了多大的负担啊!这就是人财两空……”父亲说了N个他不愿做手术的理由,我们也认为父亲说得有道理,可是我们总觉得不做手术就没有尽到做儿子的孝心。
一天吃过早饭,我对父亲说:“城里人实行火葬,我们农村眼下还是实行土葬,趁着你老现在能走动,我看还是把你的‘小木屋’建了吧?”“小木屋”就是棺材,我以为父亲会生气呢,可是他很乐观,一口一声说好。那天我开着手扶拖拉机,把父亲带到街上的木材场,因为我那时也年轻,根本也不知道一口棺材需要多少木材,所以就把父亲带上了。父亲是个庄稼把式,他张开双臂就是尺子,很快他就选好了木材,而后我们装车把木料拉到锯木厂,又把圆圆的木材,锯成一定厚度的板材,当然,这些过程都是父亲算出尺寸,我们负责出力就可以的。
木材拉回家,那段时间我在村里做会计,工作上有些忙,当忙完了年底的结算时,小木屋的板材拉到家也有几个月了,时间计算着父亲和我们在一起日子的同时,也在风干着板材。我们在备受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煎熬,可是父亲依然像没有半点感觉一样,催促我赶紧找木匠,他要亲眼看着木匠们把他的“小木屋”做好。
农村只要秋收秋种一过,那时人外出打工的还不多,所以找木匠也不是件难事。冬天太阳出来了,四五个木匠开始干活前,按照老规矩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引火线还是父亲用嘴里的烟头点燃的,那天,他开心得像个孩子,我们却跑到屋里偷偷地抹眼泪。我至今都没想明白一个人对于死,会看得那么的平淡,平淡得如同一日三餐,平淡得像游子回到了故乡的家里。木匠们在制作“小木屋”的过程中,没少与父亲沟通,他们对于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父亲对木材的算计很准确,省去了木匠们很多麻烦。
“小木屋”做好后,父亲执意要陪木匠们喝一次酒,他要亲自感谢一下木匠们。那天我们听从医生的建议,一切遂老爷子的心愿,吃喝我们都不去阻拦了,他依然乐得如同一个孩子,几杯白酒下肚,脸也红润起来。
“小木屋”做好后放在外面,我开始征求父亲的意见买什么颜色的漆,给“小木屋”油漆一下,父亲说:“买桐油油一下就可以了,不要用油漆漆‘小木屋’,油漆会对后人的眼睛有伤害。”不知道父亲的这一说法根源在哪里,我想可能是油漆对土壤有伤害吧,一个农民最关心的恐怕就是土地了。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小木屋”上了一层油光发亮的桐油,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下,灿烂着……
父亲一辈子是个刚强的人,我不知道他的泪水是不是都流到了自己的肚子里,直到他走的时候,我也没见到过他滴下一滴泪来……
父亲在那个世界依然是个坚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