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风早醒,逐个店铺造访,那些森然、威严的门紧闭着,没有妥协的意思。路灯一如既往,咬着牙,站着。
一处窗口撑着一盏灯,异乡来的中年夫妻,赶着做油条,煲清晨的第一碗粥。房租,房贷,孩子读书,赡养老人。他们面前,堆积着推也推不走的责任和义务。早餐铺子像夜空中的一颗星子,它一醒,整座城也慢慢醒来。有人在跑步,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海浪一样拍打着岸滩。接着,一声狗吠,软绵绵地泼来,城市岿然不动。有人开始遛狗,大街上响着沙沙、沙沙的脚步,狗在前,人在后。究竟是人遛狗,还是狗遛人?一条牵引绳,一头牵着人,一头拴着狗。狗有时比人忠诚,人有时活得不如狗。向阳街上,三位司机师傅在商量今天的行程,背着妻儿老小的希望,风掀起他们单薄的衣衫,努力咽下生存的不易,踩着油门,向前挺进。广场的长木椅,躺着一个人,我确定不了他的身份,身旁放着一只行李包,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半块被风吹干的面包。谁的儿子?谁的父亲?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吹了一夜的风,就快黎明。太阳升起,很多事物离不开阳光,迷茫的心灵也会被照亮,寒冷隐退,一切会好的。风走过一栋栋小区,住在小区内的花儿,一朵一朵开了。风走过一扇扇窗口,隐匿在窗里的人间,风对此,熟视无睹。风穿过医院的走廊,收走一阵阵撕心裂肺,抑或悲悲切切的哭声,继续远行。风所到的地方,有人欢喜,有人悲痛。一个人刚刚离去,另一个人一分钟前降生。尘世的烟火,无非是活着与死亡,富有与贫穷。感情再深,无不散的筵席。挫折千万,人最大的胜利是迈过自己内心的坎,像风一样自由从容,你我不过是一场有始无终的萍水相逢。
风来来去去,在世间轮回。看着一部分人被收割,匿迹销声,又一群人从城市到乡村,从幼年到暮年,不停地追逐、奔跑,为一个一个的目标,长途跋涉,行色匆匆。风尝尽人世百味,说不出什么,又什么也不说。比村头的那棵刺槐树坚韧、沉默,比人心纯粹干净。风在大地上,硬生生把自己活成哲学家,你来与不来,风保持初心,让每一朵花,每一株草,世界里每一颗果实和粮食,都体验到它的炽热与真诚。风有双重性格,一面天使,一面魔鬼;一面献花,一面黑洞。它骨子里,渗透着人的血性和情愫,上一秒端庄优雅,下一秒风云突变。龙卷风、台风、海风、陆风、清风、杨柳风等等,诗人笔下的风,温婉娴熟,苍劲有力。书法家挥毫泼墨的风,大气磅礴,格局强大。小说家描写的风,千变万化,虚实结合。风在不同人的目光中,淡定从容。该热烈时,绝不含蓄;气壮山河时,从不扭捏。管你东西南北中,我只取一瓢饮。画人画虎画雨画风,世人几个能捕捉到风的灵魂?
风来时,我被梦拽醒,闻了闻风的气息,与老家的风大相径庭。
在一个地方待久,心蒙一层尘埃。拐进一个巷子,发现,世界很小,巷子很深,有猫和狗,麻雀与蚂蚁,几只老鼠,墙根底瘦巴巴的谷子,一架豆角,它们和睦相处,紧挨着成为今生今世的芳邻。低矮的瓦房,门口矗立着香椿树,甚至蜿蜒的炊烟,都那么接近乡土。风,经过稻田、原野、蓝天白云,辗转反侧后,又在城市游荡。大田里的庄稼需要风吹一吹,稻子开花,风一传播,就抽穗。谷子灌浆,风一抚摸,就低眉垂眼。所有的植物,和风进行旷日持久的恋情。这个时候,移植在城市的树和蝉,蛐蛐与拴在酒家门前的羊,和我如出一辙,想念村庄,想念一场接着一场的风。风识别不了我的模样,我不知道是风变了,还是以前的我,去向不明。
在村庄,风并非天气预报说得那么准确,什么时间来,它不告诉我们。但父亲养的老马清楚,它在厩里,不安分地用蹄子刨地,伸长脖子朝天空咴咴咴叫着,拒绝吃草料和浸泡一夜的苞米粒。父亲一看马的表现,明白,天不是刮风,就是下雨。芦花鸡们行为反常,它们一只一只,约好似的,跳上院内的苹果树,蹲在树枝,惊慌失措地叫。通常情况,有两种自然现象:地震和泥石流。灾祸与明天,你无法知道哪个先到。有时候,风低吼着,在村庄放出千军万马。也像黄河决了口子,向四周的山峰,土丘、草木、房舍、沙石、飞禽走兽,一泻千里。风把晒在墙上、场院、屋顶的豆棵、稻子、糜子带走,带到另一个村庄,或者荒郊野外。人走多远,凭着记忆可以找回村庄,植物不行,被风带去一个陌生地儿,走不回来,就在原地生根发芽,听从天命。
八九岁上,大概是秋后,我坐在麦秸垛,看云飘来飘去,大雁很有秩序地南飞,看喜鹊在杨树枝筑巢,看村子里的人,在土路上来来去去,我不想和他们招呼,就安静地欣赏着风景。风来得毫无前兆,它试探性地掀开一扇扇木头门,门嘎吱嘎吱的响动至今在我耳畔萦绕。悬在梨树干的高粱穗子,被卷走,被刮在地上。有一些挂在柴草垛上、猪圈里,剩下的几束高粱穗,夹在树杈中央。母亲一边追着高粱穗子,一边喊我,快下来,否则,风把我吹走。我仓皇滚落下麦秸垛,躲在一口闲置的泥瓦缸里,缸敦实可靠,风是带不走它的,尽管一股子腌菜的臭味,令我厌烦。我是眼睁睁瞅着,风抬起高高的麦秸垛,又重重地落下,好端端的麦秸垛,像一朵朵棉花,被风扯得东一块,西一缕,七零八落,不成型。风掀翻好几家麦秸垛,怒气冲冲地走了。麦秸垛是一家人几个季节的柴草。风一走,父亲带领我和弟弟,一点一点,弯腰收起零散的麦秸,整理好麦秸垛,扛来梯子,修缮被风捅漏的瓦,谷物得到归拢。
风在任何场合,第一眼就认出我,我怎么藏匿,逃不过它的锋芒。风常常在我抵达不了的脊背,替我揉揉酸痛的肩膀,对我耳语一番。它叮嘱我,人在天涯,也不要忘了回家的路。世事沧海桑田,故乡是最好的疗伤。风了解我的脾气,从我脸上的一颗黑痣,轻易喊出我的小名,风牢牢掌握着一个人的软肋。
人走掉一茬又一茬,走了后,很少有回来的,他们在钢筋混凝土结构的“鸟笼”住下,对着寸草不生的马路,心里却荒草丛生。村庄想回回不去,孤独地守着夜色,想得如饥似渴时,只能说给一棵树听。
想亲人的时候,徘徊在村庄的边缘,叫风将我的心带回去,种在老院子里,和青菜、萝卜、玉米一起,与父母不离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