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人到咨询室里坐下。13岁的儿子手里正拿着一本厚厚的《户外急救指南》。他把目光埋在书本里,好像书本是一个临时搭建的避难所,虽然从始至终,我都没见他翻过书页。
坐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妈妈和姐姐。姐姐是一个干练的都市白领,张罗着跟我签协议,详细地询问教学个案可能的用途。看起来,现在她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旁边的妈妈有些坐立不安,她说:“我是为儿子来的。”
儿子把头埋得更低了。他似乎知道妈妈要讲什么。她先开始讲她的丈夫——孩子的爸爸。
这个家庭几年前遭遇了不幸。孩子的爸爸先是出了车祸,身体落下了残疾,他接受不了现实,出院后开始酗酒。3年前,他忽然生病,因抢救不及时去世了。
孩子的妈妈开始回忆丈夫在世时的点点滴滴。矛盾、吵闹、怨恨、伤害,贯穿了这段婚姻的始终。最激烈的时候,他们甚至咒骂对方“去死”。可是当丈夫真的去世,她却并没有解脱,而是充满了无尽的内疚和自责。说着说着,妈妈就开始哭了。
这时候,沉默的儿子放下了手中的书,给妈妈递纸巾,轻轻地拍妈妈的背安慰她。看到妈妈哭,他的眼泪也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那段时间,就是我儿子陪着我。他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他说:‘妈妈,爸爸走了,可是你还有我。我会代替爸爸来照顾你。’那时候,他让我欣慰。”妈妈接着说,“可是没过多久,他就迷上了网络游戏。他不好好做作业,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时候我从他身后经过,他就连忙把网络游戏关掉。我只要一说他,他要么就跟我吵,要么就不理我。我们家都这样了,他为什么还这么不懂事、不听话!”
矛盾的焦点从丈夫转移到儿子。于是,家里的吵闹又开始了。妈妈说:“我有时候看着跟自己争吵的儿子,仿佛看到了丈夫的影子。”
妈妈从儿子身上看到了丈夫的影子?我想起儿子在信中说:“爸爸走了,可是你还有我。”会不会跟母亲吵架,变成了儿子代替爸爸的一种方式?要知道,有时候家里一个人去世,总会有另一个人去填补他的位置,哪怕那是一个不舒服的位置。有时候,争吵也是一种支持,让妈妈在争吵中看到旧日的影子,以此来完成对逝者的纪念。
但妈妈和儿子都否定了我的想法。这跟他们感受到的强烈的痛苦不符。冲突最激烈的一次,儿子跪下来说:“妈妈,我不想活了。”
妈妈说:“儿子,如果你没了,我也活不下去了。”这种痛苦弥漫在整个咨询室。我很难相信,这么强烈的痛苦只是因为妈妈要管儿子学习,儿子却想打游戏这样的事。人们总是愿意把这些事当作争吵的主题,来掩盖更难说出口的情感纠葛。
我问妈妈为什么对儿子的学习这么执着。妈妈说:“我的人生一直很迷茫。后来我想,是因为我自己学习不够好,所以我总是想把两个孩子培养得好一些。他爸爸生前也说,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两个孩子。所以我就跟他说,放心,我一定会把孩子带好,他们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不会比别人家的孩子差。”
这时候姐姐说:“我现在正跟我妈妈商量,我不想在外面上班了,我想回家管管弟弟。我可以用更柔和的方式劝我弟弟,有时候也可以劝我妈妈。”
我问妈妈和弟弟怎么看待姐姐的牺牲。他们都说,不想让姐姐回来。我就跟弟弟说:“如果你能跟妈妈谈谈,告诉她,你并不需要她这么监督你,你会主导自己的学习,也许你姐姐就不需要回来。”
可是弟弟说:“我不想谈。我怕妈妈会难过。”
说着说着,他自己倒先哭了。他说:“我从小都是爸爸陪我。爸爸去世那天,我还在上学。等我赶到家的时候,他已经没了。我就在爸爸的床边,一边哭,一边对着他发誓。他没了,家里还有我,我一定会把这个家撑起来。每次看到妈妈难过,我都很伤心,因为没能撑起这个家。可是每次她盯着我做这做那,我又很生气。我一边生她的气,觉得她为什么管这么多,一边又生我自己的气,问自己为什么不能让她快乐。我就觉得自己很没用。”
听到儿子这么说,妈妈说:“我知道我儿子很疼我。有时候他莫名其妙地就生气。他看了很多科幻小说,有时候还会看一些讲军事知识的文章。最开始,他总喜欢跟我分享这些。我不懂这些东西,没法跟他交流,他就会对我大发雷霆,觉得我跟不上他,他和我没有共同语言。”
一个青春期的孩子,跟妈妈没有共同语言,其实很正常。这家人的困难,不是儿子的成绩。当儿子说他要撑起这个家的时候,他想变成那个失去的爸爸,来填补爸爸留下的空缺。他想在精神上支撑起妈妈,变成妈妈的伴儿,让妈妈高兴起来。可他是一个年轻人,他有自己的爱好,有往外走、去寻找自己的世界的冲动。当他真的想走出去时,这沉重的誓言压着他。出走就像抛弃,让他觉得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而他想到的办法,是希望妈妈跟他有共同语言,变成能够跟他交流类似科幻和军事爱好的人。这种徒劳的努力让他受挫。他被自己的誓言绑住了。
当儿子慢慢讲起这些纠结的情感时,妈妈听后却很震惊。她从没想到,儿子反抗的背后,隐藏着这样的孝心。她说:“我不需要你和我做伴,我会努力调节自己。”
说着,她拥抱了儿子。儿子僵硬地接受妈妈的拥抱。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愿意牺牲自己。可是他们并没有想到,也许解决一切最好的方式,就是让自己变好。
我望着咨询室里的那把空椅子,就好像那个孩子的爸爸还在那里。儿子倔强地想要填补爸爸的位置,变成家里的顶梁柱。他不知道,这对一个年轻人有多难,难到这个位置会把他扭曲成这个空缺需要的样子;难到如果他要去顶替这个位置,他就不能像青春期的男孩本该有的样子,去拥抱自己的世界。那样会把他困在家里,困在和妈妈的关系里。这最初为了疗愈而做的牺牲,最终会让每个人都受伤。
我跟这个孩子说:“你最应该有的誓言,不是代替你爸爸,而是重新回到你自己的位置,做一个健康成长的孩子。你根本没有办法变成另一个人,你只能变成你自己。这才是你爸爸和妈妈对你最大的期待。”
我用力地跟他握了握手。他也郑重地跟我点了点头,又朝妈妈点点头。最后,他朝那把空白的椅子点了点头。就像在跟他爸爸确认一个新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