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落,狼下坡,赤肚孩,跑不脱。”上世纪70年代,在我们老家山区流传着这样一首童谣。
狼是个恐怖符号,村上一般人家,即便有院墙也不过平腰高,或用石头垒垛,或由麦秸拌泥夯筑,而院子出口有置栅栏的,有不设挡子的,反正家里没招贼的玩意儿,唯一上心者是家禽牲畜。
村上有个打鱼汉子,夜间到龙王山潭窝撒网捕鱼,无意间捡到半条留有齿痕的羊腿,泛起膈应,估摸起野狼的来去,越想越发怵,紧接着头皮发麻,汗毛奓了起来。再看月钩似弯刀,寒光逼停自己,如置身玻璃罩内,黑白能分辨,腿脚却不听使唤。而从潭子涌出的水流,仿佛有意弄出哗哗声,挑动他每一根神经,此刻,一粒尘埃都像一座山压人气喘。
于是,他双手合十,对着黑黢黢的山头祈求山神护佑。庙宇透出的豆点黄光,更衬照渊薮的不可测,像寒星落水影子变换着姿态,加剧了玄幻的不可捉摸。可是,忽然间,他想起老辈人关于渔网辟邪说法,自己竟然给忘了。
渔网经过猪血或牛羊血浸泡后,在蒸笼里蒸上一遭,晾干,有辟邪驱魔作用,狼见了也不敢近前。就这样,那打鱼汉子用渔网裹上自己,如披铠甲。到家后插好门闩,反复推了推门,接下来,他冲着酣睡的儿女笑靥傻笑几下,又自言自语:再不要睡院子里了!谁知道狼啥时候来?
贫穷不是弱化防御意识的理由,村民开始备战,迎接野狼的挑衅。我奶听说狼闹得凶,不到酉时便关好鸡圈和羊圈栅栏,遇有邻居小孩来喊我出去,她老用一句话搪塞他们:“睡啦——”
离开家乡后,野狼于我不再有威胁,城市有它自己的光环,如同孙悟空金箍棒点地成圈,妖气不入,凶兽与魔鬼只存在于童话书上,童稚的眼神失去了最后一丝惶恐。
2016年春末,我到鲁山闲逛。四月,山草掩蔽了黄土色调,雨后泥土气息裹挟着草木青味,从林莽中泛起,一缕缕飘出来。听得水鸭呱呱声,禁不住环顾山中人家,几处院落镶着瓦蓝,镶着楼阁,生活的改观,房子是一种暗示。
太阳悬上头顶时,一位老伯驾驶农用摩托而来,他先是冲洗车体上的泥巴,接着,赤裸上身下到河里洗漱,背上的汗珠从脊椎窝淌到裤腰……
话匣子打开后,狼的概念不再抽象,不再有逼视的猥琐,在我脑际现出一个嗜血魔头面目,犹似无常鬼飘忽,又有土匪的凶悍,闹腾起来,猪牛战栗,驴马噤声,村民夜里不敢套牲口赶车上路。
大伯说,他们庄子里有个叫黑奎的人,到附近山上割草,到午间时分有些怠倦,当他欲起身找个安歇处时,感觉有软绵绵东西搭上肩头。于是,他偷眼看去,见一只毛茸茸狼掌朝自己张开爪子,禁不住颤了一下,冷汗从后脑勺流到裤腰。
黑奎毕竟在山窝里长大,有一定见识,不回头给狼机会——狼从背后袭击人,要的就是人回头瞬间,这样可以下口咬定脖颈,一招致命。
稍作镇定后,黑奎悄然背过手里的镰,顺着狼腹部自下向上狠劲划去,以洪荒之力一击,渴望自己得救,只听得一声凄厉嗥叫,狼逃走了。黑奎呢,一口气儿跑回村里找来几个后生,循山上血迹找到一个石头洞,见那只袭击自己的狼横死地上,被开膛破了肚,一窝狼崽打着热闹。
老伯时正年轻,参加过集体捕狼,这一回屠戮狼崽,还是犹豫了一会儿。狼本性凶残暴戾,下口不留余地,狡猾多疑是其逃避打击的备手,如果猎人功夫欠火候,或者心存厚道,只能任狼来去自如,笑傲丛林。
蹚水在浅水湾,鹅卵石于脚底滑腻感,通泰了周身经脉,激起流连的欲望,几度趔趄后,我坐上凸出水面一块乌石,开始回想一些关于狼的旧闻……
上世纪70年代末,知青小黄响应“上山下乡”号召,插队到信阳固始县青年林场当护林员。林场处于固始与安徽霍邱交界地,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可谓飞禽走兽的天堂。
由于林子面积大,林场规定分组巡山,每组二人,互为照应,夜间以打手电频次为联系方式。入冬后,各种小动物匿身巢穴,狼把目光瞄向人烟处,袭击牲畜家禽不再畏首畏尾。
一夜,月暗无风,小黄出营地巡山,走出不远,发现前面有一团黑,犹似幽灵蠕动。疑惑之下,他打手电照去,看到一头猪隐约在夜色里。林场炊事班喂养几头猪,逢到过节,每每宰杀用以改善职工生活,跑出来的是最大个头的。
牲口怎会在这儿呢?小黄在脑际打个问号后,打算与同伴把猪撵回去了事。岂知,未待近前又瞥见两点绿光闪烁,犹如暗夜里的寒星逼人,借手电亮光细瞅,惊得两人毛发竖起,赶紧发出救援信号——遇到狼赶猪了。
原来,一头似驴驹样的野狼,贴于猪身一侧,嘴叼着猪耳朵一边往前拽,一边不停地用尾巴甩打,赶猪往前挪动。小黄顿过神,随手拔出挎腰里的军刺,朝狼边打手电边喊打,狼却没有一丝弃逃的意思。
队友们闻讯赶来后,大家齐吼威吓,投掷石块驱赶野狼,打算撵跑算了。不料,狼一个扭身动作,突然咬定猪脖子,一下子将其撂倒在地,直到猪不再哼叫动弹了,方才松口而起。之后,走走回头看看,淡定得叫人发怵。
开初,狼未发威,大概是怕猪死了拉不走它,这当儿下狠手算作一种报复吧,可以想见狼的决绝。
狼回头不是报仇,就是报恩,但鲜有报恩例子。小黄在知青群中算胆大者,体格也强壮,自从遭遇了野狼,他人变得敏感起来,老觉得林场周围有狼影子晃悠,出门总先打好解放鞋绑带,别好他那把军刺。再后来部队进入,开山建营地,林场公所搬迁别处,小黄下乡锻炼期满回城,狼的影子却始终盘旋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成为一道阴影。
狼销声匿迹后,大人唬孩子不哭,不再喊“狼来了”,而拿人贩子当狼诈唬,诠释了狼存在的另一种形式,这其中既有诅咒,也有对法治力度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