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的乡愁

我一直认为,美食是有乡愁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美食也会成为我们浓浓的乡愁。

苏州是逯耀东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应该算是他的故乡了。四十年后,逯耀东从台湾回到苏州,写了一篇文章《姑苏城内》,文章的开头就写道:“到了,首先看到的还是那座塔。”“那座塔矗立在夏日清晨的阳光里”,那座塔是北寺塔,这里就是逯耀东的记忆中的苏州。年少时的逯耀东,每天早晨上学前,都要到怡园对面的“朱鸿兴”面馆,要上一碗焖肉面,放下书包,蹲在门外吃将起来。“那的确是一碗很美的面,褐色的汤中浮着丝丝银白色的面条,面条四周飘散着青白相间的蒜花,面上覆盖着一块寸多厚半肥半瘦的焖肉,肉已冻凝,红白相间层次分明。”“等面吃完,肥肉已化尽溶于汤汁之中,和汤喝下,汤腴腴的咸里带甜。”吃完面,“走到廊外,太阳已爬过古老的屋脊,照在街上颗颗光亮的鹅卵石上,这真是个美丽的早晨。”“朱鸿兴”的一碗焖肉面,成了逯耀东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故乡味道。逯耀东四十年后再回苏州时,“朱鸿兴”已经歇业了,逯耀东在苏州城里四处寻找记忆中的一碗面。大概一碗普通的焖肉面里,也深藏着逯耀东最浓郁的乡愁吧。

汪曾祺先生的美食文章,是怎么也读不厌的。对于美食,汪先生不仅善吃、会写,还能动手去做,这是许多美食家羡慕不来的。汪先生早年带着沈从文先生的一本小说集,辗转去了西南联大,此后他离故乡高邮越来越远,也很少有时间再回高邮了。故乡高邮大概只留存在他的记忆中吧,尤其是高邮的美食,频频出现在他的文字中,读来那样的有滋有味。他写《故乡的食物》,写炒米和焦屑、端午的鸭蛋、咸菜茨菇汤、虎头鲨、螺蛳、蚬子、野鸭、鹌鹑、斑鸠、蒌蒿、枸杞、苋菜、马齿苋等等,那些让他难忘的故乡美食有十数种。当然先生写得最多的,还是扬州的干丝,高邮地近扬州,大概很多生活上的习惯,常见的美食也相似吧。干丝起初是一种茶点,用特制的豆腐干,切成细如马尾的豆腐丝,在开水中烫一烫,起锅,在碗里堆成宝塔状,然后浇以麻油、酱油和醋,拌一拌。“干丝喷香,茶泡两开正好,吃一箸烫干丝,喝半杯茶,很美。”

不知自何时开始,干丝除了烫之外,还有煮干丝。煮干丝以小虾米吊汤,投干丝入锅,下火腿丝、鸡丝,煮至入味即可。也可加入冬菇丝、冬笋丝。有一年,美籍华人女作者聂华苓和丈夫保罗·安格尔到北京,汪曾祺在家中招待他们,便做了一大碗煮干丝,“华苓吃得淋漓尽致,最后端起碗来把剩余的汤汁都喝了。”汪先生其实是用了心的,“我做这道菜是有意逗引他的故国乡情”。那道煮干丝,是他特意为聂华苓夫妇做的,又何尝不是为他自己做的呢。主人有心,客人有意,那场景大概也勾起了他的浓浓乡愁吧。

冬天,我最喜欢吃的菜是鲫鱼冻。家乡在沿江江南水乡,入冬以后,一些河、沟、湖、塘里的水要抽干,捕鱼。村里的大人将大鱼捉完后,我们就可以下去捉鱼了,捉上来的多半是小鲫鱼。小鲫鱼用菜籽油煎至两面策黄,加多量的水煮,煮好多留汤汁,起锅时撒一把切碎的青蒜。冻上一夜。第二天早上,就着鲫鱼和鱼冻,吃粥极好。鱼冻入口即化,鱼肉香而入味。在家乡,过年时的年夜饭一般都吃得早,除夕便不再吃午饭了。除夕一天,厨房里都在忙着,到了中午,我可以盛一碗生腐烧肉,美美地吃上一顿。生腐吸足了肉汤,滋味浓郁,五花肉肥瘦相间,并不腻人。这两道菜,是我一直都非常喜欢的家乡味道。入冬,或是进入腊月,就会想起来,也会无比怀念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