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时,有战友伪装喊话:“陈连长!把你的机枪连拉到河边防守。”目的是假造出一个营的声势。其实父亲的排阵地只剩一枪、二人。“叭、叭、叭”,他以三发子弹点放作答。不久,后山团防部派的中尉副官循声而至,手持黑巾遮蒙的五节电筒,问:“还有多少人?”说是奉团长令来查看。“还有两人。”父亲说。
“团长命撤守,但必须找齐三挺机枪带回。”
他们凭记忆的方位,摸黑寻找,由父亲带头,与副官及弹药兵,推开阻路的尸体。其中一具机枪管还是烫的,上头血黏黏地俯伏一个殉职的弟兄。好不容易把机枪找齐,一人扛上一挺。原本通过山腰竹林即可达后防,此刻日军不断以燃烧弹轰击,火光通明截断了他们的去向,只得绕道,将三十分钟的路程延长成三个钟头。途经一座小庙,体力实在支撑不住了,有人提议休息。结果一坐下,三个人全睡着了。
讲述至此,父亲起身开灯,上厕所。我记得他曾透露,少时遇一麻衣相士,注视他良久,说两眼间凹下,乃山根薄弱之相,没有凭依。又说,活不过三十一岁,正应了一九三八这一年父亲的虚岁。
“朦胧中听到大队人马走过的声音,军靴喀哩喀啦地踩在碎石路面。是日军……”父亲形容,那声音直接踩在鼓起的耳膜、跳动的眼皮和脑神经上,三人不约而同地坐起。中尉副官禁不住牙齿打颤,弹药兵抓起枪想往外冲。父亲伸手制止,等敌兵最后一小队通过,三挺机枪往地上一架,密集卷起一排弧形火烟。敌人沿右边大路窜逃,他们则乘隙扛枪从左侧干河沟退走,直奔团驻地张家口。天亮以前枪声不断,野地不时爆燃开照明弹。从河床翻上另一条小路,他们钻进了另一片树丛。
“身上的衣服被荆棘、利石刺得稀烂,血迹、灰土和汗水混黏在一块儿。人人脸色灰败,我嘴巴干呛呛,长满了火疱,挤不出一点口水来。归队时,全连只剩下七个伙夫、五个传令,连同前线回来的我和弹药兵,计十四员。上级从别连调拨来二员,计十六员新编成一排。全军再度退往蕲春、黄冈时,已是十月初旬。团长再度下令新编的我这一排留守,阻截日军!”
父亲说,拿下棋打比方,这一排就是一颗牺牲子。结果这回敌人没从正面攻打,绕过了隘口,直接干上主力部队。虽然这一年子弹曾划破父亲后颈,命还是侥幸地保了下来。难过的是,在老家想儿子哭瞎眼的母亲却先走了!
“家里寄的九封信,您都没收到?”我问父亲:“还记得信的内容吗?”
“军中怕影响士气,全扣了。信是你姑妈写的。第一封信说:妈妈病重,请赶紧回来服侍汤药……第二封信说:妈妈成天念你之名,茶不思饭不想,喃喃道:家亨,喔,家亨回来了!有时精神错乱,四壁乱摸,放声大哭……第三封信说:妈妈走了,丧事由前妈生的大哥、二哥变卖家产安葬……第四封信说,你的孩子死了,你的妻子谭氏改嫁,你在国而忘家亡家……”
泪水在父亲眼眶打转,他的声音开始嘶哑。出川前父亲原已结婚,育有一女。不过年余,女儿竟然饿死,妻子被逼改嫁,古往今来乱世中人的遭遇何尝有异。
往后几封信,姊姊气急地质问他:怎忍心不回信?为何不回信?且追问部队,这人是否已阵亡?如果已死,死在何处?当部队转进湖南常德时,又有一信,欲前来接陈家亨的灵回乡。这时父亲才看到信,他写报告给团长说,战事已告一段落,必先齐家才能报国,要求请假回乡祭母。
团长说:“战事半个段落都没有!任何人都不能请假。即使让你请假,你回得了四川吗?到处都在征兵、募兵……”
父亲的部队从湖南搭货车两日夜到广东;从广东徒步一月余至广西;再从广西徒步四十天到云南。其间补给不足,水土不服,士兵精疲力竭,拉痢又患夜盲,散失近半。而抗战八年的时间也才过一半,距反攻腾冲、血战滇西还有三年。
今夜我在灯前记下这一鳞半爪,想到父亲晚年的无语,很像杜甫《垂老别》“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描写的心理:人生离合,哪管你老年还是壮年,从此与家庭决绝,肝肺为之痛苦得崩裂!
一九八八年五月,终于我陪父亲回到他阔别五十余年的家乡,人事全非,亲长无一存者。又过十四年,他卸下身心重担,埋骨于台湾北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