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雨生百谷

1、

清明一过,天地渐渐明朗起来。雨自然是不能停的,要接连一些日子淅淅沥沥、淋淋漓漓下起来。春雨是柔的,像母亲温暖的手,不然怎么说“润物细无声”呢?春雨必然是要薄雾来做伴的,只是稍加点缀,便衬出朦胧的神秘感。那雨是很细的,密密地斜织着,给青山裁一身淡青的衣。

蜀地的春雨会一直下到谷雨时节。

我小时候不知节气,只是习惯了某天一觉起来,鼻腔里便是湿漉漉的水汽和树丫上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叫声。当时,我只觉得别样有趣。谷雨分三候,第一候萍始生,第二候鸣鸠拂其羽,第三候戴胜降于桑。意思是说谷雨后降雨量增多,浮萍开始生长,接着布谷鸟开始提醒人们该播种了,然后在桑树上开始见到戴胜鸟。爷爷熟知二十四节气,包括什么时候种什么作物,什么时候该松土除草捉虫,上到降水多少,下到预估来霜。而我直至上小学,老师教读《二十四节气歌》时,才勉强记住那些清丽古朴的词儿。

每一个节气都有其根源与传说,但那些都是千百年前的事了。谷雨是春日里最后一个节气。常言道:“谷雨一到,春过半。”其实怎么能说“半”呢?难道是因为人们不忍面对“暮春”所带来的落寞,而进行的自我安慰吗?小时家中无甚藏书,孩子脑子里那些极少的农业知识全都是靠家里长辈“口授”“身教”。从小,爷爷便注重培养我对农事的兴趣,但“口授”很少,大多数是直接“身教”。

一“谷”一“雨”,两个方块字,仿佛那片根就在那里面。那么多节气,就凭名字,我便对“谷雨”偏爱几分。不只是我,奶奶、爷爷……凡是跟那片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都会喜欢这个节气。那是养育了中国几千年的“谷”,为了一口粮食,人们就祈求上天一连下了几千年的雨,这朴素而又坚韧的血脉从远古的大禹时期一直延伸到今天。

2、

有雨生百谷,此音动千心。这是炎黄子孙独有的浪漫。

清明种小田,谷雨种大田。清明化雪,谷雨化霜。十年前,我还是个穿着小草鞋,背着小背篓跟着爷爷去田里插秧的小孩。道旁杂草葱葱,人一脚深一脚浅。水田不大,只有小半亩。我卷好裤腿就踩进满是淤泥的水田——嘶,还是被着实冷到了。三分水,七分泥,水早已被晒得暖暖的,可淤泥里却冰冷得彻骨,难道寒冬还未从春日里溜走,竟悄悄躲在了这里吗? 一弯,一直,一弯,一直,人就这么在田里挪着,一根根苗在腿肚旁就这么“突突”冒着。直到所有的秧苗都在那地方安了家,横竖左右都规整起来,没有一点浪费的空间。它们的腰杆都是硬的,只是脚得往土里抓紧了,手和脑袋得朝着阳光和雨水使劲晃着、揽着,但也不至于争抢,毕竟人们都给它们安排好了位置。爷爷站在田埂上,瞧着山间一片片的苍翠,微风吹,秧苗抖着身子,他便笑了。

种是辛苦的,收当然也是辛苦的。大热天里,爷爷戴着草帽,挎个镰刀去割稻。此时,稻子早弯了腰。爷爷常常告诫我:“靠老天爷赏饭吃,你得敬重粮食。”人们种下它,它生长成熟,最终还是被人吃进肚里去,于是我们割稻时都弯着腰,给它鞠躬。傍晚,夕阳把爷爷送回来。他坐在树荫下,一脱水鞋,就是一鞋子的水和汗。

3、

中学时,我读司马迁的《史记·管晏列传》,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库储备充实了,百姓才懂得礼节;衣食丰足了,百姓才能分辨荣辱。“雨生百谷”究竟是怎样美好的一种愿景啊。

你要问,节气究竟是什么?它是个不固定的日子,更是一种天上与人间斗转星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默契。不懂的人哪里知道,神话与日常便能激起一个民族绵长不绝的诗意。范成大写《晚春田园杂兴》:“谷雨如丝复似尘,煮瓶浮蜡正尝新。牡丹破萼樱桃熟,未许飞花减却春。”黄庭坚写“落絮游丝三月候,风吹雨洗一城花。未知东郭清明酒,何似西窗谷雨茶”。这是暮春时节特有的丰盛,观雨尝新酒,赏花品樱桃,倒也确实悠闲。

春日有三折,早春、仲春、暮春。四季之中,春算是开了个好头,律回春渐,万物复苏,上天在此时给予人间尽数的温柔和怜爱。而暮春之时,谷雨也算给农事开了个好头,提醒人们要尽人力,勤劳作,莫辜负了这一年的好光景。

十年后,当我再想起过去在田间劳作的场景时,只感到无比怀念。只因那时的我与土地贴得最近,那颗心随着我的身体在一起一伏地跳动,就连空荡荡的袖子和裤腿里都灌满了田间清爽的风。

想必谷雨是天上和人间的信使,尤其是那“谷”——一种来自天上与人间的生命,伴随着华夏文明的源起兴衰。恍惚间,那条走去插秧苗的小路在此时无限伸展,仿佛与四千载历史悠悠的华夏光阴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