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转眼间,又是人间四月天了。春风催开百花,也唤醒了我们内心深处对这个季节的热情,似乎无论怎么度过这万物欣欣向荣的日子,都会辜负这人间的好时节。
那么何不探寻前人的智慧呢?岁月自有庄重,对于“春天怎么过”这个话题,前人早已给出了各自的方案。
一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是苏轼的诗,“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也是苏轼的诗,“烂蒸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还是苏轼的诗……总之一到春天,苏轼就有点儿像刚结束冬眠的小熊,和万物苏醒的大地一道,神情激动,满心欢喜。
诗里提到的,都是好东西。
蒌蒿即藜蒿,也有人叫其芦蒿,是一种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它的茎叶细嫩,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掐出汁水来。“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在小说《大淖记事》里,汪曾祺这样写道。藜蒿中通外直,远看很像玉簪,因此我觉得它应该是“脆”的,而不是“翠”的。藜蒿绿得让人光是看看就会垂涎。
宋人林洪在《山家清供》里记载了蒌蒿的做法。“采嫩茎去叶,汤灼,用油、盐、苦酒沃之为茹;或加以肉臊,香脆良可爱。”凉拌虽极大限度地释放了蒌蒿的香气,却以损失口感为代价。因此若能与肉同炒,将别有一番滋味。
“我小时候非常爱吃炒蒌蒿薹子。桌上有一盘炒蒌蒿薹子,我就非常兴奋,胃口大开。蒌蒿薹子除了清香,还有就是很脆,嚼之有声。”(汪曾祺《故乡的野菜》)蒌蒿炒肉,肉的润泽与蒌蒿的脆爽密切配合,颇有小说创作中反衬的效果,也有做甜品时加少许盐以凸显甜味的妙然领会。蒌蒿的香气很特别,用汪曾祺的话来形容:“感觉就像是春日坐在小河边闻到春水初涨的味道。”
二
春天雨水多,春雨一夜,嫩笋一寸。我猜,“雨后春笋”这个成语应当源自某个雨后清晨的惊喜探察。“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行人。”杜甫在《春笋》一诗中说的,正是这样的经历吧。《尔雅》里也说:“笋,竹萌也。”竹笋耐看,也经吃,唯有变着花样地吃光,才是对其最大的敬意。
“置之炊甑中,与饭同时熟。紫箨坼故锦,素肌擘新玉。”在吃笋这件事上,白居易绝对是个行家。谁也没想到,他居然把林中鲜吃出了腊味饭的效果。食竹可抵食肉,没准儿大熊猫也是因为吃了竹笋才变得呆萌呢。
需要注意的是,竹笋的草酸含量不低,吃前须焯水脱涩,以提升口感。
三
郑板桥有诗云:“三春荠菜饶有味,九熟樱桃最有名。”荠菜的吃法太多了,做馅儿、煮汤、凉拌、炒年糕……从古至今,人们对于烹饪荠菜的兴趣似乎从来就没有减少过。“君若知其味,则陆八珍皆可鄙厌也。”苏东坡从不掩饰自己对荠菜的偏爱。在他看来,纵是生猛不易得的走兽飞禽,也未必可以和俯拾即可取的荠菜媲美。陆游在诗中也曾描写过荠菜:“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荠菜鲜美,鲜掉了眉毛,鲜得使人暂时卸下忧烦和疲惫,忘了归返。
在很多地方,人们还有吃荠菜煮鸡蛋的习惯。“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辛弃疾《鹧鸪天·陌上柔桑破嫩芽》)荠菜花小而白,在繁花朵朵的春天里,它开得很慎重,甚至有些不起眼,然而,这份小心翼翼的情致十分惹人怜爱。将鸡蛋洗净,带壳与荠菜同煮,翠绿配瓷白,拙朴讨喜,给人一种很朴素、很踏实的感觉。
四
我很早就背过“桑之未落,其叶沃若”的诗句,还记得诗下注释写的是:“沃若,润泽的样子。”然而,真正识得桑叶的润泽是在广东。“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辛弃疾《鹧鸪天·陌上柔桑破嫩芽》)桑叶细嫩柔软,取顶端最嫩的部分,与切丁的皮蛋、蘑菇等做成上汤桑叶,最为相宜。
五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诗经·邶风·谷风》)“苦苣针如刺,马齿叶亦繁。青青嘉蔬色,埋没在中园。”(杜甫《园官送菜》)“去年举君苜蓿盘,夜倾闽酒赤如丹。”(苏轼《八月十日夜看月有怀子由并崔度贤良》)“韭苗香煮饼,野老不知春。”(黄庭坚《立春》)还有《红楼梦》里宝钗和探春拿出五百钱找下人去买的油盐炒枸杞芽……春天是最不需要据案大嚼的,春天的乐趣恰在对山肴野蔌的采摘之间。苦苣、马齿苋、苜蓿、韭、豌豆苗……所谓“时蔬”,体现的恰恰是古人“适食而食,不时不食”的生活智慧。
《随园食单》里,对时蔬的记录就更多了:
“取芥心风干、斩碎,腌熟入瓶,号称‘挪菜。
”取春日台菜心腌之,榨出其卤,装小瓶之中,夏日食之。风干其花,即名菜花头,可以烹肉。
“炒台菜心最懦,剥去外皮,入蘑菇、新笋作汤。炒食加虾肉,亦佳。
”菠菜肥嫩,加酱水、豆腐煮之。杭人名’金镶白玉板是也。如此种菜虽瘦而肥,可不必再加笋尖、香蕈。
“马兰头菜,摘取嫩者,醋合笋拌食。油腻后食之,可以醒脾。”
……
其实,吃时蔬的乐趣并不只是在于时蔬本身,也在于以细小的方式努力书写和记住点儿什么。春日迟迟,在变化的时间里寻得一些不变的感受,努力过得安稳且知足,便是值得向往的生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