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的时候,能喝上一杯热茶,实属温暖之事。若这杯茶是热气腾腾的蛋茶,会更暖。
在屏南山间,给客人端上一碗蛋茶是纯朴的待客之道。自家产的土鸡蛋,自家茶园摘的土茶,滚烫的茶汤,泡开新鲜的蛋花,一碗饮尽,食物与茶水交融的温热,令饱暖穿肠过肚直抵肺腑,善意与暖意就会驱走寒意。黄昏时日头落山,乡间凉意骤起,普岭村口凉亭下,人们围坐喝下冒着热气的蛋茶,三碗两碗下肚,“好喝”之声便起。有些好,的确就是寻常之物,寻常里的一杯暖。
蛋茶之好,好在它是茶,又不尽是茶,它还有食物的成分。普通的食物,因为特殊的际遇,会在人们心里留下特别的感受。同样是蛋与茶,席间同座言及,却是另一番味道。小时她极不喜欢吃母亲做的蛋羹,而母亲却视之为上好食物,每次蒸好就叮嘱她吃下。她不好拂了母亲的心意,便总是趁母亲不注意,把蛋羹倒进茶壶里,母亲一边欣喜着女儿吃下补品一样的蛋羹,一边诧异壶中的茶水有了异味。
像蛋茶这样与家的气息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茶,我想把它们叫作“家茶”,这与动辄几千上万的茶,是两个场域的茶。家茶里有父母的劳作,邻里的温情,陌路的关怀,也有时令的药方,朝思暮想的味道,一言难尽的过往。
经常想起乡下的草籽茶,很长时间不知道那个草籽叫什么。夏日里几乎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都放着一个大腹便便的陶制茶壶,或搪瓷茶罐,壶嘴上挂着一个杯子,有的在壶口上扣着一个碗。一大早,母亲将一大把草籽和茶叶扔到壶里,一锅开水沏下,桌上一摆,就是一日的茶水了。谁渴了都可以喝,就是过路的人也可以径自倒了喝。那种大碗喝茶“咕噜咕噜”咽下的快意,让日后的我怎么也习惯不了小口细抿的文绉绉。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个草籽叫“苍耳子”,去暑袪湿,夏日喝下好处多多。
都说药食同源,很多时候,茶是那个经常出现的“药引子”。母亲在海岛生活多年,学会了做“午时茶”。就是在端午节当天的午时,取五谷与陈年茶,几方草药,在炒得滚烫的大粒盐上焙烤,过午摊凉密封存好,家人或邻里,头疼脑热胃胀腹闷,取一小撮隔水炖服,大抵都能喝去许多不舒服。
这与寿山乡的茶盐古道竟有了一些不谋而合的气息。茶盐古道不知始于何时,但古道上茶与盐是两种必不可少的重要物资。屏南多山,平均海拔800多米,重峦叠嶂,溪河狭小舟楫不通,但高山盛产好茶。宁德沿海多盐,寿山乡毗邻宁德,茶与盐,成了古道挑夫担上的“常货”。“茶盐古道”崎岖山路,一担担茶与山货,盐与海产品之间“茶盐互市”,走出了古时闽东沿海通往中原内陆的一条重要商贸通道,也走出了许多人情世故与历史文化。
古道区域茶俗之一蛋茶充满古早的味道。挑夫们无数次荷担出发或归来,半路休息停歇之时,该是喝过“蛋茶”的,解乏去困提神补充体能,此时的茶里更多是抚慰与力量。作为待客之道,蛋茶里敬与礼的部分散发着纯粹的乡土气息。好客的乡人,即便谷仓空空,家里母鸡刚下的蛋也是舍不得自己吃的,细心放在篮子里保存着,以待远客来时泡上一碗蛋茶迎客。家徒四壁可以,待客不周不可。
老家有些地方唤“茶”为“茶米”。“柴米油盐酱醋茶”中茶虽是最后一味,却是可以独立于三餐之外存在的一种味道。它不是食物,又有食物的秉性,当它和食物或别的味道相融时,没有谁轻谁重,没有喧宾夺主,也没有风生水起,它是长久的日常里温热、亲切和不疾不徐的部分,艰辛跋涉或有苦难言,都成茶水一味淡淡流香。“蛋茶”“草籽茶”和“午时茶”里就有各种况味的沉淀与留存。
外婆最爱喝茉莉花茶,少时在福州喝了有香气的茶,之后就再也没有爱上其他品类的茶了。她大半生漂泊,从福州到台湾,再好的茶都喝不出好,茉莉花香酿出来的茶,如戒不掉的好酒。从大陆辗转寄到台湾的茉莉花茶,平日里大方的外婆总是“藏”得很紧,轻易不送人。她“小气”地担心想喝的时候断了茶。茉莉花,儿时的花,家乡的气息似乎都在不曾消减的花香里。
很多时候,茶断了可以,断不了的是茶外的人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