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先生居住燕南园的时候,女儿宗璞夫妇陪侍。素琰与宗璞有文字之交,每年春节前,她总会给冯先生府上送去她亲自培育的水仙花。此是惯例,延续多年,宗璞也是欢喜。素琰送花,我有时也随同探望。有一次宗璞兴致甚高,说冯府有松三株,堂号三松堂。当日松荫下玉簪盛开,我说,若松是家树,玉簪则是家花,众人喜乐!冯友兰先生仙逝后,宗璞移居别宅,花事于是不继。但是每年冬天总有好心的朋友没忘了寄送家乡的水仙花来。寄来的水仙,有的是原始的球茎,有的则是雕刻后的花苞。这样,我家始终如一的年宵花,就是水仙。我是福建人,素琰也来自长江边,从大处讲,我们都是来自江南。我们爱花,尤其爱水仙。
家乡福建,地处亚热带,气候温湿,终年少见冰雪。闽南厦门、泉州一带,更是四季如春。福州还好,我年幼时过冬只靠一件羊毛衫御寒。有时偶见雪花如飞絮飘舞,幼年的我等,欢喜若狂。一阵欢呼声中,大家齐奔院外,或撑伞,或以衣裳,兜住那零星的雪花,使之滚成小珠,把玩良久而不释手。此乃南国冬日少有的欢愉。古人云,幼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我辈则是把罕见的雪花当成了稀世珠宝!
在家乡,冬日也有冰点上下的寒冷时分,玩雪是罕有的快乐。围着火炉御寒则是日常风景。每当此时,屋外雪花纷扬,案上一盘鲜红的橘子(福州方言,橘音吉,是民间普遍认同的吉祥物),室内则是水仙花静静伫立一旁,散发着幽香。想起家乡年景,总脱不了可爱而美丽的水仙。水仙是解语花,她终岁不声不响,只是在沉默中酝酿她的花苞。在百花盛开的季节,看不到她的身影。她只在冬寒时节,当众花开过、繁华散尽,她才悄然出现。她知道冬日萧索,百卉凋零,她是仙女下凡,生来专为慰藉人间之寂寥的。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水仙,水中仙子!不知是谁如此多才,居然给此花以如此多情的名字!水仙的确没有辜负人们对她的厚爱,她远离污垢,只需一勺清水,她卓然自立,冰清玉洁。简洁而端庄的花瓣,不疏不密,排列成一朵朵让人喜欢的笑嫣,宁静而淡远。这花开在挺立的花茎的顶端,花心金黄,花瓣洁白如玉。而衬托她的,则是碧绿发亮形同河滨的菖蒲的叶片,从那里吐出早春时节带着水雾的清香!
因为生在南方,长在南方,北上求学前我没有经历过、也不识冬日的严寒,不知北风的刺骨之痛,更不知戈壁冰峰的凄厉。年幼时学习作文,有一次我别出心裁,“为赋新词强说愁”,居然写了一篇文字:我爱冬天。后来真的到了北方,知道冬天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可爱”。但说实话,冬天的严酷最能勉励人的意志。南方温柔,却也易使人耽于安乐。北方的寒冽最能磨人筋骨,促人坚定。北方的冬天漫长,人的生命处于漫长的期待与忍受之中,向往逆向而立的境界,这就是冬天的“可爱”之处。
善解人意的水仙就是这样出现了,出现在众芳退后的寂静,出现在人们的渴望之中。她是温柔,她是爱意,她是苦厄中的暖心之物。令人欣慰的是,水仙并不孤单,她有她的“蜜友”陪伴,这蜜友,就是同样不畏风寒、同样以她的爱心在寒冷中抚慰人心灵的腊梅。旧时在福州老家,乡间木屋背倚一座梅花山,每当冬深时节,梅花迎寒吐蕾,甚是迷人。梅是凌寒仙子,品格与水仙同,她们情同姐妹,同样在严寒萧瑟的时节出现。
梅种类繁多,此中极品是腊梅。腊梅生性矜持,不多见。却是我的最爱。那年在家乡母校遇见一位画家,他深知我之所爱,画了一幅腊梅送我,此画珍藏至今。壬寅凶狠,流年索居避祸,劫后重聚,一友人从远方携来一束腊梅见赠,欣喜莫名。腊梅开在寒冻时节,色泽暗黄,似是染了一层浅浅的蜡,端庄典雅,静若处子。这束来自秀美兰溪的腊梅,伫立案头,唤我幽思,贻我温情,伴我度过灾难过后的感伤。她同样静静地伫立我的案头,成了水仙的亲密伴侣。她们深情地抚慰我。水仙欣悦迎人,而腊梅显得低调,她色彩潜暗,不显眼。开着花,却是半闭半张,睡眼惺忪,只是幽幽地吐着暗香,惹人怜爱。腊梅寒瘦,冷艳,枝干斑驳如铁,温容中显着坚定与沉着。疏影横斜,冷月清风,有着深藏不露的高贵与典雅。先前在我居住的城市,有人画梅有“专攻”,求者盈门。其画不论梅的品类,满目皆是“繁花似锦”。满纸的富贵相,彻骨的媚俗,深恶之!
古称,松竹梅岁寒三友,遥想冯友兰先生的雅舍,三松“家树”可在,玉簪“家花”可在?先生远行久矣,宗璞也是阔别多年,思念深深。唯有水仙和腊梅慰我寂寥。多年前我在闽南某校短期任教,曾为文曰:“花的使命是创造春天”。友人不忘旧谊,去岁曾以此为名为我祝福。花的使命是创造春天,我们在春天里面对似锦的繁花,感谢百花的多情。而在冬天的严寒中,更感激亲爱的水仙和腊梅,为我们驱走周遭的寒意。
前些年我写过一篇文章,是关于一位诗人的。我用的题目是她笔下的花的意象:岂止橡树,更有三角梅。我喜欢这种叠加趋进的句式,敝帚自珍,这次来了个“自我抄袭”:岂止水仙,更有腊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