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妇女节,我做最后一次产检,医生有意无意地说:“要是今天生就好了,正好可以出来过节。”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怀的是个女孩,我心中满溢着幸福——我一直想要个女儿。
我迫不及待地想给女儿我曾经错过的一切,包括扮靓的野心。在我小时候,我爸爸极度重男轻女,他要求我不穿裙子、不留长发,也不许我流露出性格中的女性特质,以便成为他想象中的儿子。
成长中经历的创伤,让我步入了完全相反的育儿路径。出于某种补偿心理,我极力想给女儿皮皮我曾深深渴望的一切:温柔、尊重、轻声细语的交流、被呵护的女性身份、能自由舒展的自我意识、优美的精神生活、诗化的文艺氛围……
于是,我给皮皮买了很多小裙子——印着小碎花的、粉色系的、镶着蕾丝的。皮皮肤色很白,粉面桃腮,穿上这些裙子,就是一个行走的春天。我抱着粉嫩嫩的小公主,亲了又亲,我的女儿怎么这么可爱!但现实很快打破了我的梦境,事实是,一个满脸不耐烦的小胖子,硬生生被塞进一条娇黄粉红的蓬蓬裙,裙褶都被胖妞滚圆的小屁股撑走形了,行走的春天迅速变成移动的菜单——小裙子很快被嘴角滴落的饭菜油滴、画画时泼洒出来的水粉颜料,弄得斑斑点点。
等她长大以后,我发现,她倒是很喜欢穿我的衣服。我不止一次地建议她,去尝试花哨点儿的衣饰,也常带她去服装店感受时尚潮流。可我的女儿,总是潦草逛完一圈之后说:“妈妈,这商场的空气太污浊了,我们还是去江边吧,那里人少,安静。”
皮皮这种未经灿烂就归于平淡的心态,让我感到不安。她的同学们在放假时偷偷染了头发,染过的发梢逸出暑假的余味,虽然开学前都被勒令染回黑色,但那追求美的顽强努力,就像20世纪60年代我妈偷偷从藏蓝外套里翻出的印花衣角,让我感到青春对秩序近乎哀艳的顽抗。
每次我问皮皮想买什么衣服,她都说:“像你身上那种。”具体说,就是黑色、白色、米色、藏青色或灰色,线条极简,无任何装饰性细节,直筒板型,中短款长度,穿脱、运动都利索,没有难伺候的麻料子,无须洗烫保养。但我认为一个十五六岁的中学生,不应该这么寡淡,我觉得自己剥夺了她的丰富绚丽。
我忽然想起,在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我也很喜欢穿我妈妈的衣服。我们一般高,混穿也很方便。我常常打开她的衣柜,一件件挑选她的衬衫。妈妈那代人,青春期在美的匮乏中度过,中年后求偿般追求缤纷感。我妈有一排白衬衫,它们都镶着蝴蝶结、飘带、木耳边,我常挑一件配牛仔裤穿;花裙子若干,我反配单色衬衫穿,再选个色系相近的头花。彼时营养条件不及今日,我身体发育迟,没有曲线,穿不出衣服的风韵,那种隶属于20岁的风情尚未付诸身体,绽放的欲望却已早早到来,在裙摆发梢向世界探头探脑。
我也很爱穿我妈的黑色系衣服,因为年少,那黑色在我身上全无颓感,只有酷烈。夏夜的热风里,我飞蹬着自行车,腕上叮咚作响的朋克风银镯,让我恍惚觉得拿到了成人世界的门票。
每个小女孩是否都有过这个阶段?特别渴望触摸成人世界,包括拥有第一个可以上锁的抽屉、第一间可以反锁的房间,第一次偷涂妈妈的口红,第一次重心不稳地踩着妈妈的高跟鞋溜上街……她们也想穿妈妈的衣服。衣服是女性之间的悄悄话。
我认为中学生应该穿得天真、俏丽、活泼,这是否也是一种刻板思维呢?小朋友的心理也是深邃多元的,未必有固定格式的统一答案。我对母亲的身份有些紧张,步步小心,时时自省,唯恐给孩子造成哪怕是最轻微的伤害,求全是否也会累人累己?事实上,只要能确认父母的爱,孩子是有包容能力的,她更需要诚实呈现自我的人际关系。
经过重重考验,我渐渐学会放弃预设的幻想,努力看见对方,然后接受当下真实的彼此。我的爱进化成了这样的状态:
某晚,我在校门口等皮皮,突然下雨了……懊恼之下,我突发奇想,不如去文具店买两件雨衣,我一直想试试那种冬季外套一样的直筒雨衣。我选了件明黄色的,好看又潇洒,又给皮皮买了件白色的。这下我又开心起来了。孩子们放学了,我给走出校门的皮皮套上雨衣,我们嘻嘻哈哈地走向车站。回家后,我把两件雨衣晾起来,它们一黄一白,一前一后,像两个嬉戏打闹的好朋友——就像我们在路上一样。
我的爱,现在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中进行的。今天送皮皮上学之后,我在归途上,立于雨雾中,惊见树芽在春雨中一寸一寸变长。我记得昨天它才刚萌芽,现在它已经长出掌状嫩叶,树的汁液似乎变成气体,让青色在空中流动,春天肯定对它做过什么吧?我只需知道,春天就在眼前,这样就够了。